到那年冬末的时候,我也被卷到了运动的对立面,作为一个走资派,同时我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都查了出来。先是调查我右倾的罪行,那是有案可查的,是我包庇了漏网右派秦泰春,那一个包庇的过程被揭露得纤毫毕露。我本来怀疑是那个曾经当过图书馆长的复员军人提供的材料,他在运动中显得那样崐的积极。后来,我发现是白小坛生前提供的材料。她也许一直对我怀着恨,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一消息的提供有着很多的渠道,有我原来的秘书,有送信的传达,还有我早先的部下那个原市宣传部副部长,总之,谁都有这个可能。我发现确实是群众运动形成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很难隐瞒着什么。我甚至疑惑秦泰春会不会因为我没有阻止白小坛的死而恨我,但在斗争我的同时,秦泰春也被押来陪斗,同样被押在台上,同样身上挂着重几斤的牌子,同样坐着“飞机”。我们两个对看一眼,那眼光中带着一种曾经有过的理解和友情。在我们身上的地位和身份都剥落了,我和他的关系就象最早时期那么单纯自然。我们两个年近花甲的半老头,一对几十年的朋友,一同经历着运动,一同共着患难。
对我的批判和揭挖,向纵深发展,我最早一次被捕的事也被翻了出来,我如何被释放的事成了一个谜,我成了叛徒,而我的第二次脱离党的活动,也成了疑案,我在延安时期受审的历史都成了证据。对我的专案组个个精神紧张而热烈,他们认为挖到了很深的大鱼,我就成了隐藏很深的特务,我的特务案又很明显地牵到了秦泰春那里。一条很清晰的线索:当初我的被捕,便是反动军官秦泰春保释的,他让我成了叛徒,并就此委派了特务的任务,让我打进了共产党内部,后来秦泰春直接来到小城,住在我的家里,具体地给了我长期潜伏的任务。在我第二次脱党的时期,我有一段时间到处游动,说不清去处,同样秦泰春也在流动,交待不出能够证明的去处。这样再联系到解放以后我包庇秦泰春的问题,一切便都昭然如揭了。我和秦泰春再一次被揪在一起批斗,关在一个楼里隔离审查,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串得很紧很紧。再一次押到台上批斗,我以前的罪名再加上走资派的罪名,自然要比秦泰春这一个死老虎要严重得多,比起来,秦泰春那点事几乎算不上什么了。我和他又是对看一眼,那一眼中,他的眼光中带着了一种默默的怜惜,一种对以往的关系的回顾和悲哀。也许他心里想,是他给我带来了这一切。我也理解了他。在那暗楼的封闭学习班的房里,我偶尔会想到也许秦泰春受不住一切,才编造了这一切的。因为在那个地方,我也一曾有过想胡编一下过关的念头。然而,我在最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妻子红妹提供的,也许她早就怀疑着我和秦泰春的关系了。我只有期待着一个人为我证明了,那就是黄花归姐,我的入党介绍人,只有她在最上层,她能象延安时期那样再一次为我证明,解救我和秦泰春。但我很快就清醒了,我是错了,完全错了,黄花归姐同样也进入我们的黑关系中来,在批斗我们时,也出现了她的名字。她是秦泰春黑情妇,是原来的黑幕人物,总的黑后台。又一出故事显现在我们生活的历史中。同时,白小坛的死也成了谜进入了故事,那个被卖了多少次,连家世都不清楚的白小坛,也是一个我和秦泰春特务活动中的联络员,帮我们牵线的,受我们指示去拉拢和腐蚀干部,并发展特务人员的,她最后的死,便是我们转移斗争大方向丢卒保车的一着棋。这个特务名单以后拖得很长很长,成了一个庞大的特务集团。我有时怀疑这些审查人员,是不是专业作家出身,他们那样编造着故事,然而那故事一步步地让我们几乎自己也相信着了。
那段日子里,我只是坐在房子里写,一天天地写着,我以前写过许多许多的材料和发言稿,但加起来,还没有那几个月中所写的十分之一的多。几乎把我所有的历史都写了出来,几乎把我所有接触的人都提到了。那一段时间,我的身边没有了人。我的儿子的一家自然是自顾不暇,由于我的被揪,他的压力就更重了,承受着各式各样的斗争,最后我的儿子在斗争中,被斗折了一条腿。而我的大女儿,小女儿和她们的母亲一起和我划清了界线,我知道大女儿对我这个父亲一直有着怨恨,而作为红卫兵的小女儿,是怀着革命的纯洁性。我一点不怨恨她们。在我的身边,一直有着一个小狗子,给我送饭照料着家,打听着消息。然而到了最后,他也进入了故事之中,有人检举他曾鬼鬼祟祟和秦泰春接触,又带我出郊区去的,于是他也进入我特务集团的名单中。幸好,那已到了编故事的尾声了。
故事在某一个环节上形成了子虚乌有。我被放回了家,历史问题被挂了起来,而我的走资派的罪名是铁板钉钉,无法解脱的。这时我才知道,红妹已经去世了,就在几天前。红妹也没有摆脱走资派的罪名,她最早提供了我和秦泰春关系的故事,但最后她和我几十年妻子的生活,自然让她也进入了故事。她却是无法忍受一点点的怀疑,她在和专案人员的一场大争闹中,也许受到了羞崐辱,拍案大怒之时,一气之下,再度脑血管破裂得不到及时抢救死了。也许她的态度使她受到了非人道的酷刑,而被残害致死了。反正她是死了,并且立刻烧成了骨灰,连我的女儿们也没见到一眼。而对我,只是淡淡地告诉一声便了事。
已是过了年以后的春初了,一场春雪下了十多天,我这个走资派和一些四类份子一起,被规定每天去打扫积雪。清晨,踩着雪地,提着铁锹和扫把,我走在那条平时常常坐车出进的专署门口的街道,道上还没有人影,清冷冷的。那多少年中的荣辱都恍惚成了一个黑白明灭的梦景。就在专署门口的广场上,我看到了秦泰春,他穿着一件中式黑棉袄,有点象他过去穿的长衫式样。他就站在了那个批斗过他多少次的水泥台前,默默地低着了一点头。他就那么地站着,我走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也还没有知觉。我也默默地站着,我朝他的前面看去,那水泥台被雪复盖了,一片白色,在它的上面,天色沉沉,空寥一片,它仿佛就象一个祭坛,一个雪白的祭坛。
很久很久,秦泰春抬起头来,和缓过神来的我相对看一眼,默默无言的一眼。
我们去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