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馆门,风一吹来,我只觉得头重脚轻,脚底下着实地浮起来的感觉,看黄花归姐,她虽然还是笑笑的,但头也靠近在我的腮边,能看清她整个的面庞,她略显长形但端正的脸,眉尖上翘到发际,微微显高的颧角。她移过脸来看着我,那眼中也显着了一点明显醉意的斜睨,带着一种女性的妩媚,身子也靠着了我一点肩。
要了一辆黄包车,车送往我新居。车上,我继续望着黄花归姐的脸,她的眼光中含点嗔怪的神色,但还是温和地。在她的目光中我能感觉到,我已经是她熟悉的朋友了,不再是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根本不在她眼中的人了。刚才那些馆里的女孩虽然比归姐要年轻,但她们后来的举动中,便显着一种浅薄,和归姐一比,她们的谈吐举止都俗了。
“喝得尽心了么?”归姐笑吟吟地问。
“没尽心。”
“怎么?”
“说好了我请你的,到底还是秦哥作东。”
“你们还分彼此么?”
“请你,还是要我自己请,虽然我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但我还是想请你一下。”
“那好吧,你就请吧。”
我就让黄包车在路边的店门口停了停,买来了一些酒菜,我几乎倾囊而付。黄包车送我们到了我的院落,进了屋,我便象主人一般地摆开桌子,和黄花归姐斜角对坐下来。我给她斟酒布菜,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由着我。
“来。”我端起酒杯。
“来。”她也端起酒杯。
我和她一连对了好几杯。刚才在馆里喝酒时,我已有醉意,走出馆来,风这么一吹,再端起酒杯来,却感到九分地清醒了,只有一分残留的酒意。对着黄花归姐这样新派漂亮的女性,想着多少天前那时走投无路的状态,想把生命一掷的处境,不由生出一点伤感来,饮了一杯酒,便长长地叹了一声。
“怎么?又后悔请我了?”归姐明显开玩笑地说。
“我怎么会后悔呢?几天前我还是那样……要不是你和秦哥的一片友情,我正不知现在我是如何的呢。却住着这样的住所,去了那样的馆里,受着那样的招待,仿佛象梦似地。我是真心想着要报答,报答他,也报答你,虽然我囊中空空,但我请你是一片真意。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倘若我有这一些东西的话,我也会呼尔将出换美酒的,来请你归姐的。”
黄花归姐默默地朝我看了一会。
“你原是大户人家出生的,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也是平常的吧,只是你一时受挫,生活不顺意,回到你的家中,也就一切顺心了。”
“我的家旧式的意识很重的,在父母和长辈的眼光之下,哪容得了我自己崐的生活呢。”
“难怪你有着不同的定力。在馆里本来见你已有醉意,但后来你也就控制住了。看来你将来定是个十分有用的人才,难怪秦哥看重你。”
黄花归姐自饮了一杯酒,听着她的赞赏,我去看她的神态,只见她越发地脸红起来,含着一种很妩媚的神情。
“那一刻,我是真要醉了。说真的,虽然那些女孩漂亮,但她们比起你归姐来自是差一大层次,再想她们的说话中,自然显出来她们是秦哥的人,我怎么能……”
黄花归姐笑了一笑,这一声笑她出了一点声,她用酒杯掩了掩脸,象掩饰自己的笑出声,但又爽快地放下杯来,满脸是红红的笑,我弄不清她是受着赞赏还是笑我说的话。
“她们根本不能算是秦哥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她们是干什么的吗?”
她虽然没有再说出什么来,显明她和她们的关系很熟的,她对她们是很了解的。其实从她们敬酒的方式上看,我应该有所知觉的。但从她们的打扮和装束看来,不象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女人的样子,我自然也不好说出,只是疑惑着。归姐看我的神情,不再笑了。
“是的,她们是专门的酒妓。但她们都是好女孩,因生活所迫,走上了这一步。她们的本性都很好,虽从小没有接受过什么学习,对人倒是真心的,秦哥所以也很喜欢她们。那个馆主也是处处听从了秦哥的意见,布置和招待等各方面都不显得那么俗,去的人都还显得高雅。但这样也就不那么热闹,这个世上的男人还是喜欢俗的多。”
那么,我立刻想到秦泰春安排黄花归姐带我去那里,是为了打破我对女人的一点痴情,世上的女人本就是那样。我默了一默,看着黄花归姐,又喝了两杯,突然一股酒涌上来,我忍不住说:
“那么,归姐你呢,你是秦哥的人吧……”
我还是控制了自己的舌头,没有说出来“你是不是秦哥安排来照应我的。”那一句话。
黄花归姐朝我看着,她的神情严肃起来,象是看穿了我的话意,又显得不支酒力似地,用手掌托着了头。
“我也不算秦哥的人……我不明白秦哥眼里有没有他自己的女人……他和许多的女人都有那种关系,但谁也说不准是他的人,他是独来独往的男人,他只有朋友,男的朋友和女的朋友……我只能算是他的朋友,我自己说得漂亮些,就是我是自由的。我是我自己的……”
黄花归姐说着笑了一笑,笑意中有点凄凉和无奈的意味,但她并没有象其她女人一样悲哀,分明显着了对秦泰春的爱意,但一点没有无回应的报怨。她又很爽快地笑起来。
我的心绪也松快起来,想着我和那个同行私奔出走的女人,说过那么多的爱,说过那么多的情,似乎是比翼之鸟,交颈鸳鸯,少了谁都会山崩海裂,世界不在的。但她一进亲戚家门,显然已后悔和我的关系,把那些情感生活后悔成一时糊涂和浪漫了。而我对爱也早淡了,想着的也只是自己的面子,对她的容貌和她的身子也几乎有些忘怀了,想着的乃是气,乃是恨,乃是怨,今日的几个女子,虽然只是酒妓,却似乎哪一个都比她更多一点风韵和情义,再面对黄花归姐这样爽朗的女子,更显得我那女友的小家气来。我更能感受到黄花归姐内在的一份爱意,一份真正的爱意。我望着黄花归姐,不由感到自己原来的痴迷的可笑,突然两行泪就流下来,为了掩饰,就举起杯来,仰着面连酒一起喝下。
黄花归姐想是看到了我的情态,她只作不知地又给我斟上了酒,她也喝了一杯。
“我是心里放着秦哥,但我也觉得他作为男子,意气太消沉,女人不放在心上,世事也不放在心上,天地一切似乎都没放在心上的……”
“那是秦哥潇洒倜荡,心如大海,行如流云,功名利禄,自不在心上,俗世之事又如何肯自寻烦恼,这是有一种真正的男子的大境界的。我是很佩服他的,只是我学不得他。”
说到秦泰春,我不由地为他说着话,我这一生中还没有这样真正地服着一个人。“我知道他的心胸,但我总认为,年轻的有知识的男人在这乱世中,总要做一点事,为人做一点事,不说建功立业,也要为大众做一点事,显出一点抱负来……当然人各有志不同,我看你就是一个很有用的才,将来自然会做出一点事来。”
虽然我很想再为秦泰春争说几句,但一个自己倾慕的女子,说着自己的长处,正合着我年轻的感觉,合着还没有被伤感打倒的残剩的一点心气。我自小就被灌输了的有所抱负的想法,建功立业的想法,被鼓动起来了,觉得心里添了一点劲。我对着黄花归姐,又倒了几杯饮了,,渐渐地,黄花归姐的形影也有点在面前发虚,也不知黄花归姐的身子如何也倒向着我,我伸手揽着了她,依然端着酒杯。
“来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归姐……”
我也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奇巧,只是想着便说出来。归姐用手点点我笑着,那意思是说我的话过于奉承。只是在酒意中,两人都不顾及着什么,你一杯我一杯地。
我只觉得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任由它在她的面前淌下来,不住地淌落下来。感觉到她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擦着,慢慢变作轻轻地抚着,从脸颊上抚动的感觉直入到心里去。
渐渐地,我和黄花归姐的身子便就拢在一起了,也不知谁扶着谁,谁靠着谁,我只觉得心中的那朵花顿时盛开起来,直开到我的心头来,如同仙境般地开得那么灿烂怒放,整个身子都象融化到了那花之中去了,一切的境界都融化到了那花之间,天地阴阳,风花雪月,伦理道德,文章功名,什么都融化在其间。而多少天前,我同那一起私奔出来的女孩的同居的生活,就显得很枯燥很单调的孩子闹着玩的做法了。一种蚀骨的快乐在我心里荡漾,似乎又是很清醒地,借着酒劲,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感觉,明明白白的感觉。然而一切又似乎只在酒劲中浮游,恍恍惚惚地,若有若无地,若存若失地。一个醉意的境界,一个恍惚的境界,一个快乐的梦境,这以前绝无的,自此以后再也没有的,真正的仙乐的梦境。那一刻我真正地懂得了男女间的才应有尽有的快乐。恍惚还觉得我不住地淌着泪,那是欢乐到极点的泪,喜欢到极点的泪。
我的嘴里叫着什么,我肯定是叫着什么,但我怎么也记不得自己叫着的是什么了。当时就感觉不到自己在叫什么。我在用着劲,使着力,想把握着这一切,想抓住这一切,我知道这一切会随着我的松劲都会消失去。
到我完全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了床上,我的整个身子都很瘫,散到了骨子里,但我的身边是空空的,使我怀疑我只是在梦中到过的境界,那境界的感觉犹在,但记忆却朦胧了,恍惚了,若有若无了。
我的枕边残留着一朵黄花,凭着那朵归姐帽上的黄花,我才知觉到一点现实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