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上,我从小城检查四清工作后,回到古城的时候,就接到了北城打来的电话。是大女儿的声音,她说她母亲生病住院了,得的是中风的病。大女儿还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她在话筒里的声音,我听来还很陌生。这一段时间,社会生产抓得很紧,经济复苏有一种上轨道的感觉。我却慢慢地感到了亲情的重要,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去小城,去看我的儿子和我的孙女。对北城的两个女儿,虽然也想,总有着一点自己也觉察得到的疏远感。总觉得那儿有着红妹,她们的母亲在照应着。突然听到红妹病了的消息,我觉得有点难以想象,因为我从来还没有想到红妹会生病,她从来都是精神很振奋的样子。她居然会得了病,还是听起来很可怕的病。我不由地牵着了对女儿的思念。
红妹住在北城医院的高干病房里。她躺在那里,她的模样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一只手屈着,还有一条手臂,直直地无力地耷拉在床边,她的半个脸都象那条手臂一样耷拉下来,垂落下来,连一只眼睛和眉毛也垂落下来。我听医生介绍到,她得的是半边风,半身不遂,也就是说半个身子不会动了。她和我说话的声音也象是只含着了一半似地,含糊不清。很长时间以后我才适应她的说话。
白天,红妹病房里探房的干部很多,到晚上,人都去了。我坐在她的床边,我看着她无力睁开那半边脸的眼来,而连着另一只眼也睁得吃力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很软弱的,我还从来没看到她这么软弱无力的神情。我想到自己作为丈夫,一直没有和她生活在一起。我只想着了独立,而她一个女人身边还带着了一个女儿,那个现在还只十来岁的女儿。女儿也坐在我的身边,我感到了有一种对不住她的感觉。
我握住了红妹的那条偏瘫了的手,她把还有一只手伸过来,压在我的手上,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眼中的泪光。
“我平时都是那么好强,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的,突然躺倒在这床上,就发现自己那么没有力量,一下子就象被打倒了,我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了,我就只能永远这样躺着了。”
“你放下心来,好好养病,你会站起来的,会重新工作的。象这样半边中风的病人,只要治好了,再加强锻炼,都会恢复的。”
我安慰着她。我并不是盲目地安慰她,这些话也都是医生对我说的,想来也对她说过的。但她并没有听进去。我从组织那里了解到,红妹的这一阶段情绪不怎么好。她的工作本来总是热热闹闹,有声有色的。但这一段时间,上面没有再注意到她,她的工作有点沉默。大家都在搞生产抓经济,那种以前热闹的部门都沉默了一点,她有一点被冷落的感觉。她的病与她的心绪有很大的关系。
“你说说你的工作吧。”
我很想让她安安静静地休息的,但我明白她的脾气。我对她说起我分管的农村工作那些三自一包使农村有了一定改观的情况。她一声不响地听着,我发现她大概是睡着了,也就收了口。然而过了一会,她却摇了摇头,她睁开了眼来说:
“不对,不对,我看是不对的,我想肯定是不对的。”
她突然按着我的那只手用了一点劲。她的眼也象睁大开来,射出一种热热的光来。
“我想肯定会有一场大的运动就要来了,一场大的斗争就要来了。我相信它就要来了。时间已经不远了。不会一直这样的,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的话有一点含糊,却是清清晰晰的,带着了一点预言式的,判断式的。她的身子想要抬起来,想要坐起来,这一刻她一点不象是一个病人。她有着一种亢奋式的精神状态。
在北城呆了些日子,我要回古城了。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把红妹交给了医院和医生。我带着了小女儿,把她带到了古城,和我一起生活。同时我也考虑着,要调往北城去工作。那样对红妹也有所照应。但工作的调动进行了很长时间。对于工作的安排,我一直在犹豫着,我发现是自己在拖延着。我在古城已经工作了十多年了,和那段飘流的生活和战争的生活加起来是差不多的时间,这座古城的一切变化和建设都和我联系在一起了。我要调去北城省里,也就是一个厅局的副职,似乎和我原来的工作离得很远,不再搭界。我的工作也就不再是实实在在的了,而是虚浮的了。有时想到了这一点,我便会想到红妹的病态,想到自己对她的情感也实在是太淡了。这种矛盾的心情,使我在调动的问题上,一直拖拉着,延期着。眼见着时间过了三个来月,该到我下决心的时候了。
那一日,我出专署大门的时候,看到了秦泰春。旧的图书馆,要拆了翻建,图书馆工作人员暂时搬到了专署前面的一幢楼里办公。我见着他的机会也就多了些。常常是我在车里见到他,招一个手,有时步行出门,见着他也会和他说上两句话,相互问一下好。他总是停下来,站着,等我说完话走开后,他再进对面的楼上去。这一次,我也停下步来,走近了他。
“我要走了,调走了,调到北城省里去了。”
我告诉秦泰春。我想到我要走,已经是成为定局的事了。我想和他约个时间,好好叙一叙。我也想到秦泰春是北城人,我是在那里最早遇见了他,这么多年了。他在古城安了家,看来永远是古城人了。而我将去北城,在那里度过我的余生。
“你暂时不走。”
我一时并没听清他的话意,初夏的夕阳光正好映在他的后面,把他的身影映得很虚,朦朦胧胧的。
“你暂时不会走。”
秦泰春又说了一句。背着亮,他似乎脸上显着一点莫名沉思的神情,又近乎一点巫术卜算的神情。他仰起头来,那太阳光便在他的脸的轮廓上映着了一圈很古怪很奇特的色彩。
“一场大的风雨就要来了。你看这快要落山的太阳一下子这么红亮。”
秦泰春移过头来,对着我。他的身子移开了一点,不再背着太阳了,我看到了他习惯的微微的笑意,平和的笑意,充满着善意的关心,充满着友情的笑意。他的模样有点衰老了,是一个走向苍老的那种平常老人的模样了。我恍惚感到刚才听到他说的话,只是一点幻觉。这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倦感,要离开古城了,也许要放松自己紧张的工作了。有时对着我的小女儿,我总有一点不守神的感觉。
调动的事,还是在进行着,我将调去北城民政厅任副厅长。组织上已经和我见了面,就等着发调令了。就在那个当口,社会上开始了一场新的运动。最早见到那次运动端倪是我去北城组织部时,见到的带着一群群红袖套的学生。我从大参考上已经知道,北京已盛行了红卫兵的这一种组织。一般人都把它当做共青团一样的看待。但我在医院里,看到红妹的时候,她兴奋地和我谈到了这个组织,她谈它的时候,眼睛里似乎发着火一般红的光。
“上头有大的举动了。中央布置了新的斗争,运动会取得最大的胜利。”
红妹似乎嗅到了什么,在医院里,在闭塞的医院里,她却嗅着了那气息。她给我谈了历次运动的斗争史。那些都是我很清楚的。我也是经历过来的。但我还是听着她细细地说着。我想她在医院里,很闷的,很想对一个人说一点什么。
我告诉红妹,我将调往民政厅的消息。她似乎并没在意我的调动。她说:你调不调都是一样的,你都要参加运动的,都要在运动中考验自己的。
这时候,我就想着我对调动的拖延是不对了。也许红妹在这一次病中,脑子也受了一点影响。
然而,我回到古城,做着去北城的准备时,那调令却迟迟没有下来。我也没有想到运动会来得那么快,那场运动使一切的人事变动都停止了。很快古城也流行了学生带着了红袖套。我的工作也进入到运动的思维中。我们开始把斗争的矛头对准对象,并引导运动潮头伸向那儿。然而,这一次,专署上层的楼里,已经没有决策权了。那些套着红袖套的学生,已经开始了他们自己的行动。一切变得十分紧张,和历次运动一样,都会有一些人高亢的兴奋的精神,也有一些人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只有祈祷自己的命运不要太糟。
红卫兵走进了那些历来挨批判的人家的时候,小城的领导要做的事,还是给予一定的鼓励,给予一定的物质精神的支持。很快发展到了抄家。一车车的东西抄出来,放出一把把的火去烧去焚。接下来就到了批斗带高帽子,那几乎回到了几十年前那种农民运动的时候了。
每天黄昏,我在食堂吃过晚饭,独自走出专署去散步。我看到了一辆辆车开着过去,那上面站着了许多套着红袖套的红卫兵,那些红卫兵从车上跳下来,他们冲进了一个个人家去,那些人家都是历来运动中风吹草动便惊心的。他们把那里面的人揪着推出来,架起了台,拉出了灯,于是,抄家批斗,一个男人或者一家两口低着头站在简陋的台上,戴着了高帽子,挂着黑牌子,对批斗的人来说,已没有任何自尊可言。许多的东西都从家里抄出来,那些书,那些画,那些首饰,那些旧器具,那些旧社会留下来的东西。那些印有被认为封资修的东西。墙上到处都刷着大幅的标语,都涂着墨汁和红墨水。那些场面,让我这个经历了许多次战争的人,也常常会突然地感受到一点莫名的激动来。我便理解了红妹在医院里的那种兴奋,毕竟她比我多了一点斗争历史,也比我对运动多着了一点激情的呼应。
秦泰春被揪,被斗,家中被抄,这一切,都是我能够预料到的了。也许我想到那日见他的时候,他的那番出于茫然的话,便预料到自己的结果了,便预料到将要面临的一切了。我已经无法帮助他。对此我实在无能为力了。这已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总结,对那一类人,被称作百分之几的人,被称之为阶级对立的人,甚至更多的扩大了的一类人,都面临着的同一的命运。我照样忙着我自己的工作,运动一来,一切都显得忙碌起来。
确切知道秦泰春被斗,是小狗子告诉我的。他从小城来,带来了我的孙女儿。他告诉我,先是小雪家被抄被斗,小雪父母两位老人,多少年中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相互依扶的生活。也许是清心寡欲的生活,使他们活到了七、八十岁,但这一次,他们无法再面对被屈辱的斗争。两个人同一晚服了药躺倒在床上,会他们的小雪去了。而接着,就是我的身份也没有使我的家里免除斗争,我儿子作为曾经是私方的经理而被批斗,家也被抄了。小狗子是赶来报讯,让我去解救的。但我只能把他留在了古城。我也自然要正确对待运动。我同样是无能为力的。我感到了那太阳发亮时的阴影的感觉,回旋在我的心中。我一点力量也没有。
小狗子还是去了那座小院。他曾说过他再也不去了的,但他忍不住去了,也许他想再看一看那小雪生活的小院,也许他想向她报一报她父母的死讯,让她也回去会一会。他在那里看到了秦泰春的被斗。他回来告诉我秦泰春被斗的场面。那场面并没有什么特别,小狗子也见多了,并没有为他鸣不平。小狗子说秦泰春显得很平常,他显得很平常地自己端着一张凳子放在院子里,自己站到凳子上去,自己把高帽子戴到头上去。他很配合的举动,使对他的斗争变得很没有味道。在批斗他的时候,白小坛几次都呼着口号要冲到他的前面去。那些红卫兵不想让她干扰了斗争。那些红卫兵不想让一个反动军官的女人占据了斗争的主动权。他们把她推到一边去,毫不留情地推推搡搡。白小坛直叫着:我是苦出身,我是他买来的,我是一直和他作斗争的!我是革命的!她的情绪显得比在场的人都高昂。但那些红卫兵没有再让她占据主动,他们把她圈到了院角去,专门派了两个人看住她。他们抄了家,把那些旧的东西都抄了出来。他们抄出了秦泰春留下的几本常看的没有捐献的旧书,把它们堆起来点上火。秦泰春看看那些书,并没有表情,也许他会想到,当初他也应该把它们都捐了出去,也许就不会遭此厄运了。接着红卫兵也不知从那个角落里翻出了一些旧物,包括一个旧藏钱娃娃,一些女人的旧时代的用物。那些东西都放在了柴房的缸里,想来是白小坛带去翻抄的。他们把那些东西都砸烂了,都丢到了火里。秦泰春只朝那些东西看了一眼,便移开头去。他的脸上依然是静静默默的神情。似乎那都只是过去了的无用的东西。都是不再需要的东西。他的沉静使对他的斗争也变得没有激情。有红卫兵想让斗争起一点高潮,他们喝令秦泰春跪崐下,秦泰春毫不在意,一点没有反抗,很顺从地在那张长条凳上跪了下来,他长长的身子跪着时还是显得高高的,那高帽子使他显得鹤立鸡群似地。他也举着手,跟着大家喊着打倒他自己的口号。最后红卫兵已经感到没有意思了,批斗会早早地结束了。当所有的人都离后,小狗子准备进去会一会秦泰春,向他表示一点什么。他进入那院子,便看到里屋的门关了,在那亮着灯的屋子里,小狗子看到了秦泰春还在那张长条凳上跪着,还带着那顶高高的纸帽子,他的前面站着激情昂扬的白小坛,她举着手,喊着口号,在批斗着秦泰春。秦泰春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冤孽,真是冤孽啊!”
小狗子向我叙述这一切的时候,他是那样地难以理解。虽然小狗子不懂那斗争运动的意义,但他对运动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社会上的事,不是他能考虑的,他也不去考虑。秦泰春和白小坛的之间的一切,却让小狗子感到不可思议。小狗子很想听听我对我的朋友的处境表示一点什么。但我也只是默默地,我的头不由地也微微地低下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也不知我想说什么。也许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我并没有觉得奇怪,我看惯了运动,运动中的一切都不能以正常的标准来衡量。对秦泰春的反应,正是我预料之中的,我甚至想不出,他会有另外的一种反应。而对白小坛的举动,我也根本没有奇怪,也许历来如此。
我眼前那太阳红亮的圈着阴影的轮廓,越来越具幻觉感,在幻觉般地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