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秦泰春的生活还算是平静的。他和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一样,更多是考虑着最基本的吃饭问题。白小坛是不管家里的油盐柴米的问题的。而他却总是想着怎么弄一点好的东西来让白小坛吃,让她想着家里有好吃的,能早一点回来。他把一切的心思都用在了怎样烹调上,怎样把最便宜的东西,最简单的东西,最能弄到的东西,做得好吃。在这一点上,最后,其实秦泰春自己也并不清楚,他已经够得上一个大师级水平的了。他也许比当时心灵手巧的小雪还要能干。但再能干,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他有时也不得不进入于违禁的自由市场,在那个冬天的日子里,他出进地上放着米袋放着一小包一小包菜肉的地方,他把帽子拉低了,低着头低着声说话。他经过了很多的被批判的场面。在那个场合下,他被人批判批评,也自贬自贱,但他认为那是社会性的,那是属于思想的,思想的斗争还是属于形而上的,他已经不再感到有强烈的耻辱感。而他现在已经堕落到了不是为几斗米折腰,而是为了一斤小菜,一点干薯而做着使人脸红的事。这样的责备不时地回旋在他的心中,耻辱感啃噬着他的心。很多个夜晚,他不由地会仰起面来,朝着小院里的一轮月亮,叹着一口气,一口长长的气。心中吟着:啊啊啊……但他没有大声叹息,他不愿他叹息的声音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再给他带来社会的思想性质的批判。
白小坛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迟。有时还会整夜地不归,到家已经是清晨了。她常常不在家吃饭,那些饭菜便积剩下来,使他为饭食之念上轻松了一点。有时她很迟地回来时,还会带回来一点好吃的东西,她用一个纸包包着,递给他。他知道那是她在外面吃剩下来的。他把那些东西接过了,以后再做在饭菜里,做在特意为她而做的饭菜里。而他自己却吃着简单的东西。他应该能嗅到,由于她带回来的东西比较高级,充满着油味而使她的食品变得诱人,但他当然不会去碰一碰的。他只是又感到了一份的悲哀。那种悲哀也是淡淡的了。他有时只是做着,并不去思想和感受。
那段时间,小狗子会带着林树英的孙女到家中来玩。似乎只有小狗子对他还象过去对待少爷一样地敬重着。两人有时相对坐着,默默地不说一句话。过去小狗子来,秦泰春并不太多地把他放在心上,他只是一个称他为少爷的下人罢了。现在,秦泰春觉得,他能来看看自己,能陪自己坐坐,是很看得起自己了。小狗子也实在想不出来对秦泰春说些什么,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亲情的回忆,有关小雪的旧事,当然也不好再提了。小狗子让林树英的孙女叫着秦泰春爷爷。秦泰春望着那小女孩小小细细嫩嫩的脸庞,有时候会感到心里滋润了不少,象流进了一点细流。他很长的时间陪着她玩,做各种各样的简单的玩具给她玩,说各种各样的故事给她听。让她嘻嘻地笑着,而小狗子也在一旁嘻嘻地笑看着。秦泰春有时也弄一点东西给她吃。他发现就是大干部的孙女,在吃的上面也是欠缺的。小女孩吃着他做的东西,显着十分贪吃的模样。秦泰春的心里也显得很高兴。有时女孩会对锅里另做的,带着油香味的食品显着了一点欲望。但秦泰春却不让她尝一尝,一点也不让她尝。女孩就嘟着嘴指着锅里说要吃。秦泰春只是说,那是留给白小坛奶奶吃的。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头有点偏,不去看小狗子的眼光。他从来在小狗子的眼中是个潇洒的少爷,有派头的少爷,手面很大的少爷,还从没有显出这样小气巴巴的样子。小狗子也叫着了小女孩:那是小奶奶吃的,等她回来再吃的。小狗子的声调和秦泰春是一样的。秦泰春的做法,在小狗子的看来,是把好东西等着白小坛,这一点他是能理解的。在小狗子的心目中,白小坛便是小雪。小狗子年龄这么大了,他还象以前那样念着小雪。只有他和秦泰春一样,也许比秦泰春的思念还要单纯些。偶尔有一天白小坛早回来,小狗子一看到了她,他显着苍老的眼中便会发出一点光来。
白小坛对小狗子的态度是很好的,一直显得很亲热,不时地说说笑笑,而她对林树英的女孩便更显得一种喜爱了。她逗着女孩说着笑,轻声和女孩说着话。这个时候,秦泰春感到小院里的气氛是和谐的,平静的。有时他们一起坐下来吃饭,白小坛把自己吃的菜点拨给女孩。
“小奶奶好。好东西秦爷爷不给我吃。”
“小孩子要,你为什么不给她吃?”
白小坛转过脸来责问秦泰春。秦泰春没有作声。小狗子赶忙地说:“他也是留着给你吃的呢。”
“哼,他哪是留给我吃的……他那是臭知识份子的脾气。”
小狗子也弄不清话的意思。他不好再说话了。家庭中的事他弄不明白。但看秦泰春,却依然还是一点平和的样子。他觉得秦泰春的涵养是越来越好了。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少爷。在这一点上他有点看不惯白小坛。以后他还是常来秦泰春的小院,然而等到白小坛回来,他便离开了。
到那个困难年代过去以后,有一天,小狗子突然很早地一个人来到了秦泰春的家,他就坐在小院前面的门槛上,等着秦泰春。秦泰春从图书馆回来,一看到小狗子对着他的神情,心里就格登一下。小狗子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来了。他能感觉到其中的一点什么。他尽量不去看小狗子,开门让他进去以后,秦泰春便忙着做着自己的事。小狗子一声不响地看着小院,最后,他站起身来,显出准备走的样子。秦泰春不由停下自己的手来,走过去送着他。小狗子却站停了。
“我要走了,回小城去了。”
“你要走了么?”
他们对看了一眼,秦泰春发现自己和这个小雪的亲戚,有着一种很亲的感觉,但是他无法再表示出来。秦泰春只是默默地,他很想留着他。
“我有话要告诉你。我一直想着要说……”
小狗子看着秦泰春的眼睛,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说下去。秦泰春的眼中有着一点光逃避似地跳闪着。
“你不说……也好,有的话,不说……也好……”
秦泰春突然口气变得断断续续的了。小狗子朝他望着。小狗子望着这个过去那么神气的少爷,那么沉静的军官,那么显着有知识的人,现在变得那么怯弱,象是惊怕着什么似地。他突然想到了多少年前,他也是选着话要告诉小雪,他不能不告诉她。他不能不让她明白一些事。那时小雪的眼神也象秦泰春现在一样避躲着,游移着,跳闪着。
“你原来是知道她的,你是知道她这样的,对不对?”
小狗子不免叫了起来。他从秦泰春带点哀求的眼光中,看到了那个答案。他无法相信,白小坛的一切做法他都是知道的。那个叫白小坛的,那个有着小雪面容的白小坛做的那些邪淫的事,他都是清楚的。要说那时小雪也清楚眼前这位少爷的事的话,那么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爱着的女人。作为女人,她只有忍着。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个男人,是个曾经有威有势有才有智的男人,对着一个被他救出的被他买来的女人竟是这样的窝囊。小狗子实在无法接受了,他突然感到命运对小雪太不公平了。他的小雪小姐太委屈了,委屈得难以诉说。
小狗子走了。他去了小城。再也不来了。秦泰春的心又沉静了下去。许多的思絮飘忽着,流动着。他品一品那感受,觉得那感受也是虚虚的,只有现实的生活是实的,他在实的生活中,那些虚的感受,他只能逐渐把它们沉淀下去,一直沉到心的底处去,消融掉,化解掉,消融不了的,化解不了的,还残剩那里的,那是他的一点痛楚。这种痛楚的感受,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变得越来越淡了。
那以后又过了多长时间,他不怎么清楚了,连时光的流逝感也变得淡了。有一天夜晚,秦泰春独自站在了院子里,他仰着面,院子上空并没有月亮,只是一片暗青色,夹着一点隐隐的乳白色。他看着这一切,那色彩在他的心里也是朦胧的一片,模模糊糊的。他也不知自己想着了什么,意识着什么,感受着什么,一切都凝成了一片。也不知有多长时间,他听到了院子外的一片脚步声,他的心就动起来,他知道是白小坛回来了,他忍不住想去开门,迎着她,他旋过身子来,走上几步,院门开了,白小坛进门来。一看到他,白小坛的脸上显出了一点笑。过去小雪的静静的笑意,秦泰春已经忘怀了,那是一片柔和的感觉。而白小坛的笑意,微微的笑意中,也是静静的,突然会从那笑意的后面变化出一种恶意来,秦泰春也接受惯了,他的心有点往上提。他小心地问了一句:
“你回来了?”
“你是不是等着我回来?你是不是等急了?”
白小坛依然带着微微地笑意问。秦泰春头动了一动,也不知点头还是摇头崐。这习惯的动作让白小坛发出火来。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回来?你说明白了。不要老是点头不象点头,摇头不象摇头的。老是一付臭知识份子的味道。”
“小坛,进屋吧。我当然是等着你回来啊。”
秦泰春平心静气地说。白小坛一进屋,就解着自己的衣服。
“你怎么也不脱啊,呆站在那儿干什么?……过来帮我解一下扣子啊,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你不是在等着要我吗?”
秦泰春过去给她解扣。她的手半天没有解开领口那个扣子。他嗅到了她嘴里的酒气。她平时不在外面喝酒。那酒气浓浓的,直喷出来。
“小坛,你喝了这么多的酒……”
秦泰春走到原来调制解酒的酒的坛子边,那雪白的坛子里是空的。他想到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调制这种酒了。多少年中,他再也没喝醉过。他一直不敢放开量喝酒。白小坛却过来,一把拉住他。她的脸上还是那般笑笑的。
“小坛……”
“小雪,你叫小雪,你叫我小雪。”
“不,我叫的是小坛。”
“你叫我小雪,我要你叫我小雪,怎么难道我不象小雪,我不能是小雪吗,我比小雪差吗,我就是不如小雪吗?……”
“小坛,你喝醉了。你到哪里去喝得这么醉?”
秦泰春帮白小坛解了衣服,放倒在床上。白小坛双手伸过来,揽着他的颈子。秦泰春也就跟着上了床。
“你想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吗?你是一直不问我到哪里去的。你现在也想知道吗?我就告诉你,我就是去做小雪的……”
“小坛……”
秦泰春想用嘴去掩着她,不让她再说话。在他和她在床上的时候,他总是掩着她的嘴。白小坛却把头扭开了。
“你既然想知道我去哪里,我就告诉你吧,……我去你的朋友那里,你说的那个患难之交的朋友那里,那个林专员那里,那个大干部那里,我和他一起喝酒,一起说话,一起上床……他叫我小雪,我知道他和你一样,一直迷着小雪……”
“小雪!不,小坛!……”
“怎么,你不信,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对我一直不敢问也不敢想,是不是?现在我就告诉你了。你不是一直表示着你爱着我,真正地爱着我么。那么,你敢不敢去和你那个好朋友较量一下,他是大干部,但他和你一样,是一个男人。你要是一个男人,就去和他对一对面,斗一斗,你有这个胆量吗?你不是为了你的小雪,什么都肯干吗……”
秦泰春把白小坛一把捏着,使劲地捏着,一时间,他也不知自己出了多大的劲,白小坛突然叫起来。她的眼中闪动着一种强烈的光。
“不,你是小坛,你不是小雪,你绝对不是小雪,你不是小雪,你只是小坛,你听到了吗?你不是小雪,你不可能是小雪!”
秦泰春猛地按着了白小坛的嘴,她的头再怎么动,也脱不了他的手。秦泰春另一手扯下了她的内衣。凭他对女人的肉体的了解,他只嗅到了她的身上的那股酒气。他没有象以前那样嗅到了另外的气息。那以往的气息,总会使他变得软弱,现在他却激愤起来。
“你不可能是小雪!没有人会承认你是小雪!他也不会把你当做小雪的,你不是小雪,不是小雪!……”
白小坛已经并不管他嘴里说着什么了,她的酒力升上来,随着肉体的欲望升上来,她的身子扭动起来,嘴里大声叫出来,喊出来,叹出来,哼出来。她渴望着他的双臂更有力抱住她,也许只有他的手臂有那么大的力。她只有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愿意做一切,听他的一切,到白天的时候,到人群之中,到社会之上,她看到的他,便只让她感到他的软弱和无用,觉得他是一个最低一层的贱人。
那以后,白小坛便睡着了。秦泰春却醒着,他这一刻突然总是很清醒,那些变淡的感受,那些变淡的思絮,那些变淡的记忆,那些变淡的一切的一切,都浮上来,它们并没有消逝,甚至也没有变淡,只是沉在心里,在那里沉睡着崐,一时醒来,带着醒来的一种无意识,飘飘浮浮,迷迷茫茫,一种迷茫的痛楚,无穷无尽,化作一种无思无想的悲哀,充溢着整个身躯,整个肉体,整个精神和灵魂,无声的,无言的,巨大无形的,巨大到整个宇宙,细小到如针如尖,不再是叹息,不再是愤怒,也不再是悲哀,他只是睁着眼,他的心里并没有想清什么,他也觉得那儿没有可想的,没有什么可想的,用不着去意识,并没有悲苦感,只是那种充溢着的感受无意识地飘浮。宛如过去人生的飘流,而他只沉在这一个院子里,这一个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