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三年的时间,我在地区抓农村工作,那正好是社会的粮食产生了根本问题的时间。我的工作是领着人们和饥饿作斗争。我的小车开往各个县乡,所接触到的也都是粮食的问题。我无法解脱心里的疑惑和一种负罪感,接着反右运动以后的大跃进运动,正是我开始抓农村工作的时候,我接受了上几次运动的教训,和中央一直保持着一致的积极做法,我领导主持了亩产万斤的试验田的干部交流大会。我把宣传的那一套工作方法移到农村工作上来。那一年,我完全改变了形象,党内撤消了对我的批评处分,并且安排我担任了常务副专员的职务。在我的仕途上,也许这是一次最自然的升迁。其实我根本不懂得农村的那些生产,然而,我懂得宣传,而那一阶段正是宣传大于生产的时候。我取得了成绩。我不再是右倾份子了。可是,那以后的几年,我就一直眼看着饥饿的力量控制着整个农村。虽然,在这一方面,谁也没有能力来批判我。我的做法完全合乎着政策。在公开的场合下,我还是说着积极的话,说着政策正确的话。每当我下乡去的时候,每当听着了那些饿死人的情况,我的心中便会生出一点歉疚的心理,但这种心理,在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官以后,也已经淡了,我是一直紧跟着党的政策,紧跟又有什么错呢。
那一次去小城,是去给我父亲送葬的。我的母亲一直身体不好,但身体一直很好的父亲却突然生病去世了。父亲的去世,使母亲又躺倒了。她的孙媳妇担起了照应她的职责。那一次我就把我的孙女儿带回了古城。小城里的粮食很紧张,孙女儿在我的机关食堂里,还能多吃到一点营养。到了我这个年岁,孙子辈的感情浓了,在小城里的几天,看着她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说着的那些带着童稚气的话,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柔柔的心情。那种心情,我以为在我的革命生涯里已经消失了。
小狗子也跟着我来到古城,他独身一人,想找一点事做。他原来一直和我家一起生活,但现在小城的一点口粮实在不够他吃的。他跟着我到古城,我在地委给他安排一个看门传达工作。他的食量一直很大,这一段时间他显得皮包骨头的,脸色黄黄的虚虚的。他在古城就住在我一起,也能帮助在我家当保姆的大嫂做点事,带一带从幼儿园里回来的我的孙女儿。
小狗子来了以后,我对秦泰春的了解也就多了一点。小狗子经常去那座小院走走,有时也带着我的孙女儿去串门。我清楚他对那座小院的情感。他回来也就谈谈秦泰春的事,还谈着那些旧日的故事。我不希望他把那些旧事都翻出来。但小狗子却是津津乐道地,说给保姆听,还说给我的还是幼儿的孙女儿听。他说着小雪,说着小雪的生和死。有一次,他带着我的孙女儿从外面回来。我正在厅里看报,随便地问他一声,去了哪儿。他却没说什么。孙女儿告诉我,他们去了秦爷爷那儿了。这一次,他出奇地没有再提秦泰春。我本来也没有在意,只是问了一句秦泰春还好吧?小狗子说,他还是那样。我也就不再问了,我心里工作上的事实在烦不过来。那以后一段时间,他似乎没再去那座小院。有时孙女儿提到要去秦爷爷那儿,小狗子也没反应。我实在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想秦泰春平时待人十分周到细心,他视待小狗子故旧,又是小雪的亲人,是不会得罪他的。那末就是因为白小坛的缘故了。但白小坛貌同小雪,小狗子和小雪亲得很,我也清楚小狗子去那座小院,并不因为是秦泰春的缘故,在对小雪的生前和去世的事上,小狗子是对秦泰春不满的。他多半是念着小雪才去那里的。那么他对貌同小雪的白小坛,又怎么会有意见呢?既然他不说,我也就没有再问他。
这么再过了半年,我母亲也去世了,再去奔丧,我带回了孙女儿。我的儿子媳妇也念着他们的孩子。这当口,社会上的粮食问题也有了松动。小狗子随我回了小城,他就明确表示和我孙女儿一起留在小城,不再去古城了。临走前,我才细细地问了他,有关秦泰春的情况。他说了我预料中的情况,那是对白小坛形象的看法。小狗子天生喜欢了解和探究秘事,对他的说法,我还是半信半疑的。
回到古城,一下子孙女儿不在了身边,小狗子又去了,我突然感到我那幢崐小楼里有点空空荡荡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不适应。那一段时间,抓生产,已经走上了正规,社会上的运动也平缓了一点。而我的心好象松下来后,就感有一点近乎老年人的孤独。我有时候在一座空空落落的楼里,会想着一些遗忘了的旧事,也会想到我的朋友秦泰春,我想到他晚年有着一个白小坛,也是他的福气。不管怎么说,也有着一种安慰,虽然不如小雪,只是一个小雪的替身,但还是平静安逸的。
到收麦季节,有几天,我的保姆回家去搞农忙去了,我有时便到外面去吃一点菜点。古城的菜点,我还是没吃腻的。吃着总想着了当年小雪的手艺,这样的手艺似乎越来越少了。如果让我来抓商业饮食业,那么抓一下古城的特色菜点,是不是算走修正主义路呢?
在一家小吃店的门口,我看到了白小坛。她高兴地和我打着招呼,并告诉我,这家小吃店是她街道上办的。她陪我进去吃了一顿点心。并向小吃店的经理介绍了我的身份。经理自然对我这个副专员显示了格外的热情。这两天,我都是在这里吃的,并没有享受到特殊的待遇。经白小坛这么一介绍,我想着,下一次我只能换个饭店了。
白小坛细细地问着我的近况。她看着我,眼光静静地听着,那眼光如小雪式的,多带着了一点斜睨,其中含着一点同情我似地。她开口说话时,那种静静的味道便破坏了。
“你这样的一个党的大干部,还要自己找吃的地方,还是一个人没人照应,真是的。我有空的时候,帮你去做一点事。你一个人肯定很难受的。红妹主任又不在身边。”
我多次去她家里,知道她在家是甩膀子的,我很想对她说,你多帮秦泰春做点事就好了。但我不能这样说。她是秦泰春的妻子,秦泰春对她很呵护的。况且,她对我也表示着一片很真诚的意思。
第二天,小车把我送回到我的楼院时,我看到白小坛站在门口等着我。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远远地看过去,她的脸色白白的,显得很年轻,真有着一点小雪的风姿。白小坛跟着我进了楼,伸手接过我的公文包,只看了一眼,便找到了它要摆的位置。接下来,她便帮我收拾起了家,打扫抹洗。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做活,在秦泰春小院的家里,我看到她总是坐着,象主人般地和我谈话,不象是会干活的女人,而现在她做事还是有点麻利的,毕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她也有着一份察言辨色的聪明,能看清我的眼色,知道我需要做的是什么事。难怪秦泰春这么喜欢她。也许有的方面她比小雪还要多出一点机敏来。多懂得了一点男人的心理,毕竟她比那时的小雪长出不少年岁了。
“你看你,到底是大干部,什么也不会自己料理,家里乱成这样。不过我还是感到乱得好,男人是管大事的,显得有气势。我就看不惯男人只会窝在家里,一点男人气都没有……”
白小坛一边收拾一边说着。她只要一开口说话,便使人生出很不舒服的感觉来。我没有搭她的话,只是拿起一张报纸看着。这也是我每天回来的第一件事。我不想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我很想她能早一点离开。我不想听她的话,但也不想拂她的意思。
白小坛收拾了家里,便去了我的厨房。我听到她在那里叫起来,不知她遇着了什么,过去一看,原来她站在我的厨房里,望着我那几天没开火的脏乱的厨房,很是吃惊的样子。确实我的厨房是让人吃惊的,有几个最后一次吃的碗还没有洗,泡在了水里,我是忘了没再进去过,那水上已浮着了一片黑灰,带着了一点绿色的霉毛。厨房的各种东西上都铺着了灰。白小坛大声地叫着,笑着,她笑的时候,腰有点下弯,那姿态宛如小雪。
“到底是没有女人的家,会成为这样,有个女人管着,怎么也看不下去的。正是个大干部,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呢……”
“你别弄了,很脏的,我会来弄的……”
我说着,也有了一点不好意思。她却动手收拾起来,并不怕脏,伸手到水里去,抹了那碗,倒了那水,冲洗了,又找了抹布擦起来,拿了扫帚扫起来,一边说:
“你过去看你的报吧,这里灰太大了,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明天到下面去,让人家看了不尊重你了。”我退回到客厅,坐下来,听着那厨房里的声音,有点不能静下来看报纸了。我并不希望她这么做,但我只有接受她的好意。过了好大一会,她出来了,用洗了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走到她带来的包前,拿出了包里放着的一些生菜来。站着对我说了一句:
“今天,你吃一顿我为你烧的菜……”
我抬眼看她,只见她瞥过的斜睨的一片眼光,她便进厨房去了。我感觉到哪儿有一点不对,我很想跟过去说:你回家吧,泰春等你呢。但我一时没说出口。
白小坛做出了饭菜,她再走出厨房来时,一边解着腰里围着的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围腰布,一边掸着腿上的灰。那姿态有一点家庭妇女的味儿。她在桌上摆下了碗筷和饭菜,又不知怎么找出了我藏着的酒瓶来,倒下了酒。和我对坐下,笑嘻嘻地看着我。她的这些举动都显着了一点柔柔的女性神态。
“来吧,我烧的不会好吃,你知道我在家不烧饭菜的。我也听说过小雪原来很能烧的。但秦泰春他不想让我烧,我想他是怕我烧不到小雪做菜的味道。你来尝尝我烧的菜吧,你也是吃过小雪烧的菜的……”
我尝了一尝,多少天一直吃在外面,白小坛烧出的家常菜自然显着有一点清淡的味儿,清清爽爽的。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小雪的菜点做得非常有特色,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感觉了。这二十多年中,我在艰苦的生活中,已经对吃养成了不挑剔的习惯。
白小坛以为我是对她与小雪相比后的赞赏。她笑起来,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放下酒杯时,我看到她的脸色红红的。使我想到了小雪飞红了脸的神情,一时也就多看了两眼。
她迎着我的眼光,伸过手给我的酒杯倒满了,又把自己的酒杯也倒满了,她倒酒的时候,眼光一直瞥着我,带点斜睨地。她慢慢地举起她的杯子来,身子靠近着了我。
“来吧,我敬你一杯,这一杯你一定得喝……”
她的杯子递到了我的面前,身子也凑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发现面临了一个常听到的故事中的一个最通俗的情节。我想我的脸色肯定黑了下来。但也许有酒的缘故,不怎么显,也许她喝了酒的缘故,已看不清我的神态了。
“你喝多了,不要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