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酒馆里,秦泰春看到了林树英,还看到了他多年没见的黄花归姐。但是他们却给他带来了一个很惊人的消息。林树英告诉他,他将成为右派,他将成为新社会的敌人。那一瞬间,秦泰春的内在都有一种垮了的感觉。他对着他过去的女友归柳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情感来,他只是想到了他的图书馆的工作,想到了白小坛的模样,想到了他的那个小院的家。那些组成了朦胧可见的图形。他觉得那些图形压下来,很可怖地跳跃着。他只想辩解着。他只想推开压到身上来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象这个时候那么地感到怯弱。小雪死的当初,他也只是感到痛苦和悲伤。他弄不清怎么和两个朋友告辞的。回到了家中,他努力把这一切想清楚,努力把前前后后都分析清楚。理智回到了他的内心中,他清楚两个朋友冒了多大的风险来告诉他这一切。他也清楚地感到将有一场如何险恶的大运动将开展。他的判断重新起了作用。他也同时想到了自己内在的怯弱感,他再也无法象过去那样对待社会的险恶,无法那样超脱,那样安之若素。他感觉到他的心态已经老了,他很想祈求着一种平安。这并非是单纯的老的感觉。他想避着那种灾难,他缺乏迎着灾难的力量了。
他按林树英的吩咐写了一份自贬自责的文章,他对自己上纲上线,狠狠地批判了一通,并对党进行了大赞大颂,几乎是剖心剖腹地批判和赞颂,他批判的语言几乎带着恶意的毁誉,他赞颂的语言几乎是阿谀逢迎,他自己也弄不清如何会写得出来的。他把那篇文章交给复员军人,馆长看了以后,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很快便有了反应,林树英来了,亲自出面对他进行了批判,同时也把他当做历次运动都有过的宽大典型。在以后的日子里,秦泰春小心翼翼地在运动中摇摇晃晃。他感觉到他有时很快要翻下船去了,但他总算最后还是没有倒。他知道那是一种侥幸,那是有人在背后拉着他的缘故。那场斗争的结束,许多的人,都是一些知识份子,都是给党提着意见的人,给单位领导提意见的人,被带上了右派的帽子,有的给批斗批判,也有的被逮捕带帽,都沉到了社会生活的最底层,受到了最严厉的制裁。而秦泰春往往有汗湿了衣服的感觉,一种叫人想起来都后怕的感觉。
白小坛象以往一样投入了新的运动,她似乎完全忘了先前她也是热情地提意见的。在图书馆批判秦泰春的同时,白小坛也在家里旗帜鲜明地批判着秦泰春:
“我和你不同,我的根子是正的,我是为着了我们的社会,而你的想法就不一样,你的骨子里对社会不满,对党不满。那正是你内心的想法。我当时就说你的意见不对,我听着就觉得不对,你总想显着你的那些旧知识份子的臭思想,一不小心你就把它显露出来。我想你总要倒霉的。幸亏你的反动的嗅觉还敏感,回头认罪得早,要不这一次你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右派份子。”
白小坛这一番话显出了她完全的水平。这是秦泰春没有想到的。他想不到他的妻子会说出这样的道理。他感到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确实是一天天地落伍了。他比她多了许多的知识,但那些知识正是他思想落后的根基,是他进步的一块块绊脚石。而白小坛所有表现出来的,正如她的所说,有着了一种天生的阶级立场观念。他只有认真地接受着她的批判。
一场大运动过去了,但秦泰春心有余悸。他总担心着下面还会有什么运动来,他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竟就在这样的一场运动中过去了。他总想着一句话崐,新账老账一起算,这也是白小坛的口头禅。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社会的变化和发展,他也不再想这个社会的存在的方式和形态,他也不再去想社会运动的好坏和善恶。他觉得自己的思想确实成问题,一旦深刻,便带着了一种旧知识份子的立场,一种潜在的难以改造的反动思想。他每日依然在图书馆里管着报刊借阅,他也每天依然看着那一份份的报纸,但他不再去从报纸上感受什么。他对那日益增多的运动有着一种茫然的感觉。什么也不去深想,也许他深想了便是错的。他知道许多的国家大事,但他可以说是什么也不清楚,那些都是一些口号,那些口号式的形态存入在他的表层的意识中。他是一个很尽职责的工作人员。他也看清了,这场运动后,他虽然没有被打成右派,但他在图书馆里,是被列入了另册,四周投来的是另一种的眼光,那眼光似乎一开始就有,现在这眼光更明显了。他在一次次的会议上,被批判和自我批判着,他不再有尊严,也不再有自尊,不再有生命的那种激情,和过去的那种痛苦感。那些也同样属于资产阶级的东西。其实,那些东西已经在这些年月的批判和自我批判斗争中,在投来的那些另一种眼光中,在一张张报纸文章的学习中,在许多许多的生活岁月磨砺中,慢慢地消失了,几乎消失殆尽了。他在外表上还维护着一点,但在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力量。应该说,这一次民主提意见的发言,是他的自尊的一次爆发,一次渴求似的恢复。但他承受了最后的一击,那些属于他个人的内在完完完全地消失了。有一段时期,图书馆里的一般会议也不通知他参加,那些会议其实也只是一般的学习。秦泰春感到那种屈辱的份量,一种被排斥的份量,这种份量在他内心也渐渐地变弱了。这样,他却感到安心了。焦燥的感觉也淡淡,愤怒的感觉也淡淡,激动的感觉也淡淡,屈辱的感觉也淡淡,也不再有兴奋的感觉。所有的感觉在他的心中都变淡了。
回到家里,只有回到家里,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感到有一种清静感。他静静地烧饭,静静地收拾。白小坛现在常常很迟回来,有时候,半夜才回到家中。他已经躺下了,她脱着衣服,躺倒在他的身边。她的身上涂着一种简单的雪花膏的香味。他想到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经历着一个特别的阶段,从情感上从生理上都有着成熟的变化,会有一种新的渴求。秦泰春对社会已经感到麻痹了。但对女人他还是很清楚的,还存在着敏感区。他过去的知识还很实用。他理解她,他只是默默地,他没问什么,也不说什么。白小坛有时会突然地从后面抱着他。她要他把她使劲地抱着。秦泰春都依着她,他身上的肉体的力量,还没有衰退。他总能使她很满足地睡去。但是她还是很晚才回家。常常是他一个人吃晚饭,一个人睡下来。有时都不知道白小坛是什么时候回家来的。
偶尔,秦泰春会问上一句她的去处。他说:她不在家的时候,他会为她担心。
“你为自己担心担心吧。我不用你担心。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
“我不想你离开我。”秦泰春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语调是平静的,显得很实在。
“我是可以离开你的,离开你这个半老头,离开你这个旧知识份子,离开你这个跟不上新社会的废人,离开你这个当过反动军官的右派。我的生活会有前途,会好得多。但我不离开你,算是想着你救过了我一次。其实你救我,也只是把我当做了小雪她的替身,你一直把我当替身。我就不相信,那个地主的女儿就一直在你心上。所以你也不要认为你对我有多少的情义。不过,你算是对我还不错的,我也记着了红妹对我说过的话,要改造你,监督你。”
秦泰春想着她的话也是实在的,他并不要求她太多。
夜晚的时候,独自走到小院里,抬头望一眼半明半暗的一轮月亮。月色清明地映着铁青色的天空。他的心中流动着一点旧式的诗词语句,他连它们也缀不起句子来,那些句子都变得很生疏,很飘然,和他的具体的心情合不起来。他抬着头看着月亮,感觉是木木的,无言地相对。
生活的流动,依了旧时梦,还似梦幻。只有一点是值得的,他获得了一种内心的安静,多少年中他求的就是这一种安静。秦泰春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心态的老化。
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是错处,做错了那么多的事,他也弄不清自己怎么会把一切都错成这样。他总是在弥补着。他总在自责着。他也清楚自己是聪明的能干的,懂着很多,但一切又都迷糊着。他有时会感到隐隐地一个梦幻般的影子崐在浮着,他向她伸出手去合起掌来。
“你还不能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