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右斗争的前一个阶段,秦泰春觉得心境是很安宁的。他每天上班管理着一些报刊的阅借。每天的报纸最早都经过他的手,他小心地把它们夹好,放在一个个的架子上。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是很细心很耐心的。那些报纸上的文章带着一种热热的气氛,进入他的感觉。但他的心还是很静。他对社会的一潮一潮的热,都有着一种希望,一种社会前进的希望。他在这些年中已经接受了许许多多的新的名词,社会上很浅很平常的事都进入他的心间,他努力去接受着它们,改变着自己的情感,慢慢地他觉得心里也有着一点热力。这种热力本来就在他的心中,自从解放以后,他就一点一点地感受着。
每天回到家里,那个小院的生活和社会的气氛有着一点鲜明的对照。一切都是静静的。他做了饭菜,等着白小坛回来。白小坛现在的街道工作很忙,她也很起劲,常常很迟才回来,有时会到半夜的光景。她让秦泰春不要管她,只顾自己吃就是了。但她每天都会回来吃饭,就是很迟,回来也会开锅去端吃的崐。白小坛说,人们都说隔锅饭香,但她吃了许多外面的东西,都没有家里的东西好吃。秦泰春内心自然是很高兴的。他常常等着她回来一起吃。有时他把饭菜端上了桌,准备自己先吃的,拿起了筷,但没有动手。他默默地想着了一点事,一些很平常的很细小的事,有过去和小雪在一起的,有后来和白小坛在一起的,她们两个的事,她们两个的样子,在他的感觉的记忆中,印象都化成了一体,但又有着很大的反差,他感觉着这种反差,却还是把那些事凝在了一起,如水一般融在了一起,成了一体。他的嘴慢慢地动着,自己有时想着自己在吃,却只是咀嚼着,慢慢地咀嚼着。
白小坛回来常常会谈到一些街道里的事,社会上的事,她听到的和看到的。秦泰春已从报上看到了许多的宣传文章,但他听着白小坛说来,有特别的具体的感受,他也喜欢听着她说给他听。
“你不应该当观潮派,应该进入潮流。你呀,和新社会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一种顽固的旧知识份子的思想。”
白小坛批评着秦泰春。秦泰春也还是静静地听着她的批评,他也觉得喜欢听她的批评。她的批评中带有着一种他在社会上难以得到的感觉。那亲近的感觉。他也觉得自己心里是热热的,但总没有表现出来。他也许还有着那种旧文化人的毛病,喜欢放在心上,不喜欢表现在外部。
白小坛对社会每次的运动都有着一种欢如雀跃的感觉和呼应。她总是那么兴奋地去投入,去喊口号,去贴标语,去做很多很多的事。秦泰春静静地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地看着她。他希望着她那样表现,看她高兴的模样,他也有一点兴奋和高兴。秦泰春有时也会想,大概自己和她的年龄有一段距离,自己也就冷静些了,而他年轻的妻子总带着朝气。他还想到,那是自己羡慕着自己年轻妻子的这种朝气,也羡慕她的好出身,单纯的出身。虽然她被卖了那么多次,经历了那么多的社会苦难,但这苦难正证明了她的好出身。而自己也经历了那么多,却都是证明着自己的坏出身。出身确实决定着人。他总也缺乏象白小坛那样对生活的热情,和对运动的热情。
那以后,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复员军人的图书馆长平时每次开会总是忘了他似地,这时提出来,要他向组织提提意见。复员军人提到了秦泰春的工作,提到了他的文化水平,那天馆长对秦泰春真是嘉奖倍之。馆长的提议带着微笑,那微笑是诚意的。单位的同事们也就都带着这样的微笑。看着他等着他。秦泰春突然发现他在这样人多的场合下,还没有一次发过言,那些微笑使他内在的热热的那一点呼应起来,闪动起来。他想了一想,虽然他说话并不需要想,但他还是想了一下。他有许多的话可以说,说说自己的感觉和心情,但他觉得虽然他的感觉和心情是真诚的,但别人听来也许会感到虚饰。他应该不负这一片笑意,他想着要说出一点比较深刻的话来,他斟酌着选择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谈了一个自己认为是大的问题,一种如何对待文化遗产的问题,是完全抛弃还是重视的问题,他说着说着,觉得那种热热的感觉完全进入自己的内心,他想着就是要把它们表现出来,他的语调里也不知不觉地带有了白小坛在家里时的那种批评。开始他说得有点口吃,不连贯,后来他表达得十分顺畅。到说完了以后,他还想着自己刚才的发言,觉得那点热力还没完全消去。
图书馆长对他的发言,当时的表态是很好的。他说他的文化水平到底不同一般,说出来的问题有着一种高度,不和大多数同志的说法相同。那天秦泰春很高兴的,他回到了家里,一边烧饭,一边还想着自己的哪一句话说得还不够好,还可以改个词字,会更准确更有力些。
白小坛回到家时,秦泰春等着她吃饭,在饭桌上,他也开口说着今天他的发言,他几乎一字没变地把自己的发言背给了白小坛听。白小坛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原来都是她在说的,她还从来没见秦泰春这样说话,这样兴奋,她多少有点莫名地。秦泰春说完了,在等她的意见。
“你都说的是什么呀。我都听不懂,你做什么不提一点别人都能听懂的事。你总还是旧知识份子那一套。”
秦泰春感到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时还静不下来。
“馆长都认为我提得好,提得有水平。”他小声辩解着。
“要么他是鼓动你的劲,要么你这个馆长根本没有无产阶级立场……我都在家里教育过你这么长的时间了,你哪怕能听进一句,只要说说我说的话不就崐行了么?”
秦泰春无话可说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又静了下来,那些热力消褪了不少,又象以前那样沉了进去。不过他的心情还是安逸的,他觉得毕竟有一次对他重视,并让他诉说了。他是有力量可以发挥的。
那以后,他又沉入自己的工作中。他的工作更有了一点劲,也更注意着一些社会的动态。报上开始批判那些右派言论时,他并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联系,他还觉得那些议论也确实过激了。然而突然有一天,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市政府,他心里又升着一点热,他想到也许会对他的发言有新的看法,也许上面是赞赏的,他想到了也许是林树英的推荐。他赶去那里,市政府传达室给了他一个信封,拆开来,却是让他去一家小酒馆。从那上面的字体,他看得出是林上英写的。他实在摸不清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