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落座下来,黄花归姐静静地看了秦泰春好一会,她一直没有说话。秦泰春显然没有想到黄花归姐会来看他。他也不知道黄花归姐现在是怎样一级的干部,但他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对黄花归姐的那种尊敬程度,同样从黄花归姐的神态举止上分析得出来。他感到有点惶恐不安地,情感被一种友情有力地打动着。同时他也疑惑如何会在这样的地方,带着这样神秘的气氛来见他。他原先在女人面前的那一点潇洒的神态,一下子似乎恢复了一些,但又仿佛不再有那种摄人的神采。他含着微微的笑,有点不自然。“找你来,主要是看看你……我很快就要走的……”
黄花归姐一直显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她一开口说话,那种力量便被打破了,她的搁在桌上的手,动了动,很象是要伸过去抓住秦泰春似地。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黄花归姐了,最早的时候,黄花归姐给我的印象便是沉稳文静的大家风范。以后在地下工作时,那种沉稳的力量便更加显明了。但现在这一次,她却不象一个经历了更多斗争的上层领导干部,她只是个有点随随便便地表现着自己情感的女性。
“你们忙……我其实很好的,我生活得很好的。心情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安静……”
我发现秦泰春的说话,有着了一点老人般地那种叨叨。黄花归姐却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我从中看到了那种应该属于过去了的情感,我总是想克服着的情感。我很想让他们两个人都意识到现在的处境。我便问了秦泰春关于他在那次大鸣大放中的议论。他的回答合着了我的想象和预料。
“你怎么能够这样说呢,你不知道你……”
我不由地埋怨了一句。秦泰春并不清楚其中关键,但历次运动多少让他有点敏感。眼前报上的形势慢慢地有所转了,他也多少感受到一点。
“我……领导让我说呢,动员着我好几次,我不能不说一下,也是我的心里话,我应该有一点主人公的精神。为国家做一点事。提一点好建议……”“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现在等着你的是什么结果,将被划成是敌人,划成是反动派!”
秦泰春静下来,有点怔怔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黄花归姐。他确实是聪明人,他能够想象到等着他的是什么了。他也经过了多少运动,懂得我说话的力量了,也能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来见他了。我想他也许会对我们说: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来看我,你们没有注意到你们的身份,界线不清,将会连累你们的。但秦泰春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们。我发现在他的眼睛中,那原来的清亮的神采已变得黯淡了。
“我是好意,我真是好心的话,我的心是好的,并不想社会坏……”
秦泰春反复地唠叨着,反复地申辨着。我见过许多在运动中申辨着的人,但结果却已在他们申辨之前就已经存在着了。
“是的,我知道你是好心。我经历太多了,不管怎么说,用什么理论都不管事,我的眼睛是一眼能够分辨出真正的敌人的。你不用着急。”
黄花归姐却仿佛失落了她沉静的力量,在秦泰春近乎叨叨的说话中,她伸出了她的手,轻轻地落在了秦泰春的手臂上,象是要帮他安静下来。我还有一点神志没有麻木,我这时清楚地想到,为什么象黄花归姐这样老资格的共产党领导,还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部里,当一个不起眼的副部长。我这时想着了下面我将要做的。我开口说话,我用不可置疑的口气,命令秦泰春似地,让他一回馆就立刻写一份检讨,狠批自己的资产阶级意识,要结合着歌颂共产党的政策,歌颂共产党的领导,要把自己批透,完全批透。并且一定要态度写得诚恳鲜明。
“我是好心的,好意的话……”
秦泰春还这么说着。
“你必须这么做。才能救你,也为了我和归姐。你如被划到敌人那边,我们两个来看你,都将是没有立场的表现。”
我说得很坚决。黄花归姐也在我的口气中听明白了一点什么。她看看我,眼光中仿佛也带了一点陌生感。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站起了身,并带着一点搀拉地,伸手把黄花归姐扶起来,便出小酒馆走了,让秦泰春一个人坐在那里。
第二天,我没有去陪黄花归姐,我给市宣传部的我的老部下,打了一个电话,我很婉转地提到我对秦泰春发言的看法,我让他注意着图书馆那边的新情况,如必要的话,可以亲自去一下那里,立刻树出一个反戈一击的典型来。我要他立刻有动作并不断地向我汇报。那天我几乎一直守着了电话机。下午,那位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找上门来,送来了秦泰春自我批判书。我立刻驱车去了市图书馆,并带去了市报社的记者,我在图博馆的大会上,大张旗鼓地反击了那些向社会进攻的议论,并提出划清两类矛盾的界线,我把秦泰春作为可以拉一把的自我认识早的典型。他就是那种认清了自己,并且确实是改悟了的典型,崐反戈一击的典型。我希望他进一步地靠到人民的立场上来,做好自己的工作。说了这一些,我当场伸过手去,和秦泰春握了握。
第三天,我去送离开小城回京的黄花归姐。我告诉她,对秦泰春,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了。她没有作声,只是在握别的时候,又一次把手在我的手中多握了一会。
没过几天,反右的大浪潮便汹涌而来,并且越来越激烈。开始秦泰春因为觉悟得早,还被排除在外,以后,那潮头越来越大,他也就被再次地提出来,还牵着了他过去的旧军官身份,使他进一步地受到冲击。他一直在提心吊胆着。但他不会明白有多少次,他的名字都在那线内线外晃荡着。因为我的事先的那个做法,已经表明了态度。市宣传部多少顾全着我的面子,因为那都是在报纸上发表并宣传过了的。那场斗争拖了很长时间,一直把右派完全批倒批臭,一直到有些右派被逮捕,有些右派被遣送管教。秦泰春的命运一直在摇晃着,终于落在了边上,虽然没有公开定为右派,但他的档案里明确地记载了很沉重的一笔。这已是我无法扭转了。他不会想到,连我自己也不会想到,在那以后一段党内的斗争中,我的行动被批为右倾,做了多少检讨,受了多少批判,才过了关。
在省里开会时,古城地区的小组会上,批判到我,当然不只是秦泰春这一件事。情况红妹也是知道了的。她现在是省常委中的唯一的女常委。她听了汇报,批示:从严批判,教育回头。会议休息的一天中,我按习惯到了她住的地方。平时都是两个女儿都聚一起叙叙的,这一次,红妹把小女儿让保姆带了出去。她认真地听我谈了关于秦泰春的情况和其它情况。关于我和黄花归姐见秦泰春的事,我连她也没告诉。红妹听到秦泰春早早地进行了自我批判,和我当众的表态,感到有点意外。她盯着看了我一会。毕竟我们夫妻那么多年了,她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她心存着疑惑,觉得怎么会如此巧合,善后的弥补的工作做得这么好。要不怎么也救不了秦泰春。她大概也奇怪,这一次秦泰春的政治嗅觉竟会如此灵敏,让他生生地逃过了一关。我自然不能不提到黄花归姐到古城的事,只说了一句:黄花归姐对秦泰春也还是关心的。
“这个黄花归姐呀……”
红妹带着一点埋怨的口气说了半句,没有再说。我清楚红妹毕竟是黄花归姐带出来革命的,她无法对黄花归姐作太多的批评。她的斗争性多少收住了一点。
又一场斗争总算过去了。似乎一时又平静下来,但那场斗争的结果对我的仕途和对秦泰春的生活,都有着了一定的影响。我和秦泰春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我觉得他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他象是避开了能见到我的任何的机会,有时我在图书馆出现,他也不在那里。我想到他是不愿再影响我。我也知道他在图书馆里越来越沉默,对他的生活,我多少了解到一点。后来我也调开了宣传部门,去管交通和城市建设,他的事我再也无法接触到了。这时,我的儿子结了婚,并生了个女儿。小狗子带着我的孙女来看我,在我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看着孙子一辈一天天地长大,我感到我的年龄越来越大了,人老的感觉是能够消除许多另外的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