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又有一段时间,时局突然有了变化。看上去只一夜的功夫,其实,早有先兆了,我也多少有感觉了,只是很多人没有注意到。很快局势就变了,古城报纸的调子迅速地跟着变过来,这一切也都是我亲自主持着的。我又全身心地组织起反击的文章来。
就在那一天,古城的宣传部给我送来了一份简报。我早先领导下的地委秘书科长调去市宣传部当副部长,他总是给我送一些市宣传部工作的材料来。我很随便地浏览了一下,突然,我看到了一个情况,那上面有一篇市图书馆长写的材料,说根据地委林部长的指示,引蛇出动,让图书馆里平时隐藏得很深的当过反动军官的秦泰春说话,果然他对党的图书工作,提出了很多的不满,特别是认为我们的图书馆的工作方针,过多注意了宣传,而忽视了书的历史性价值,和书的艺术性质量。他认为,秦泰春是对党的知识份子政策不满,而进行的反攻倒算。
我立刻就想到了前些日子,我去图书馆时的事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是怎么说到秦泰春的。引蛇出动如何就用到了秦泰春的身上了。我也不清楚秦泰春如何会说那些话的,究竟是如何说的。我能想到秦泰春对他过去捐献的那些书,有着一种情结,他会为那些书鸣不平,这也是可能的。但现在基层单位,把材料写成这样报上来,看来他这个右派是当定了。我只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没作任何批示。只能由着他去了。
就在第二天,地区派人把我从宣传部叫到了宾馆,说是中央的一位副部长要见见我。去后一看,地区的许多领导都陪在了宾馆的会议室。而正中站起来迎着我的是一个妇女,她朝我笑着。定眼看时,我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她竟是黄花归姐!
黄花归姐握着了我手,她的手一直紧握在我的手中,她笑着看了我一会,又转身向地区的别的领导介绍说:
“这是我最早介绍进地下组织的一位知识份子。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吧……”
黄花归姐又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有点眼睛发潮,确实是她把我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中,是她把我带进了一个新的事业中。我的家我的经历我曾经有过的痛苦和我曾经有过的飘泊,以及我的一切都联系着了这一个事业,她对我整个一生的影响是太大了。我现在能在万人的大会上,不用发言稿,对着那万千的眼睛侃侃而谈,而这一刻我在周围的人面前,不敢多看她一眼。她的音容笑貌和曾经有过的那一夕的感受都藏在了我的心底里,我以前几乎感到我是把她忘了,但这一瞬间,我感到她的一切是那么地鲜明,深刻。她的身影引着我走过了这许多年的生活,使我没有回头,没有走迷。
她的手还握着我的手,并把我一直拉到了长沙发她的身边坐下。
我和她靠得很近地坐着,我能看清了她眼角的深深密密的皱纹,那纹路一直伸展到耳边,牵着整个的脸面上。但那些纹路并没有给人以老的感觉,却显着了一种沉静。
黄花归姐作为一个有着几十年党龄的女领导干部,也算是最早的党的干部,现在的职务并不太高。我是懂得党内资历和党内复杂斗争史的,也清楚她许多的年是怎样过来的。她有过十分复杂的经历,也经过党内的多少的斗争,有的时期的斗争是近乎残酷的。但她是最早开创古城地区地下党组织的领导,在这里,她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和个人的威望。所以地区的领导为迎接她,都到齐了。
一起吃了午饭,黄花归姐在宾馆休息,大家也就散了。我向宾馆要了一个空房间,在一边休息。一时睡不着,却想了很多很多。似乎就躺了一刻,电话铃响了。是黄花归姐的声音,她叫我去她那里。我去的时候,她已在一张旧藤椅上坐了,看上去还有一点旅途劳累,但已梳洗过,显得很有精神。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两人相对而看,多少年前的感觉微微地浮了浮,已经没有了崐那种年轻人才有的激情,她的眼光中显现着一种沉静,是那种历经沧桑才有的沉静。而上午我看到她那一瞬间的在人面前的润湿的眼光,正让我有点为她而担心。在我接触的领导中,包括红妹在内的上层领导,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了那种情感在众人面前直率地表现出来的眼光。它唤醒了我许多的旧日的东西在心里浮动。
“你不多休息休息?”
“不想休息了,就想和你聊聊。”
她开始问着了我的家庭,我的工作,对我最早时的秘密活动,和红妹成家的事,后来在延安的运动,她都似乎很清楚。我以为她是听红妹说到的。这时我才知道,在延安的那场运动中,是黄花归姐作了证明,才把我解救下来的。她静静地听着我说着现在的生活,说到红妹,说到子女。她一直细细地倾听着,目光中带着一点柔和平静。到我说完了,静了一会,她突然问到:
“听说秦泰春也在古城,他好么?”
她的声调中,带着关切。我知道黄花归姐结过一次婚,是一个一起工作的同志,那次婚期很短,丈夫就调开了,很快牺牲在了路上。那以后,黄花归姐一直都没有再结婚,这一点使大家都很敬重她。我却清楚黄花归姐的情感丰富,并不是个保守的人。但她自此以后一直没有再结婚。也许她心中存的已经太多了。
我就把秦泰春的人生经历,从小雪到后来的白小坛的故事都说了一遍。我源源本本地一一说来,自然是带着情感的。我看到黄花归姐的眼睛又一次有点湿湿的,特别是对小雪形象的叹息。经过十八年,白小坛的出现,秦泰春和她重新回到小院的生活,之后,我也说到了秦泰春带白小坛去小城认亲,接下来婚礼的不顺,连同我和红妹对这一切的不同的看法,我都说了出来。黄花归姐一直静静地听着,只是说到我和红妹的的看法时。她点头说了一声:
“这个红妹啊……”
我清楚她和红妹的关系。红妹是黄花归姐最早带出来的。她对红妹的情感象是大姐对着小妹。我这时又一次想到了秦泰春所谈的右派言论的事,我一直拿不准是不是告诉黄花归姐为好,会不会给她添出新的烦恼。但最后,我还是拿了那份简报。
没想黄花归姐接过了简报,仔细地看了,并且神情激动起来。对简报上的事她没有评判。但放下简报时,她的手有点发软。随后,她就告诉了我一个暂时连我还不清楚的中央已经布置下达的情况。那就是右派将是敌我矛盾,和地富反坏是同等的。
我只听了这一下,也有点不安起来。我清楚敌我矛盾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和地富反坏一样,那就将决定了一个人政治上的死刑。一个人在社会上将彻底被打倒,压到生活的最底层。这之前,我也只以为所谓右派也就是一个时期的划分,并没想到会在政治上作判决。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虽然黄花归姐所说的这一点情况,没有多久后我也听到传达,但从党的纪律来说,她是不应该告诉我的。她这一刻完全是为了秦泰春,想着的只是秦泰春。
“我要见一下秦泰春。”她说。
“现在这时候……?”
“是的。”
黄花归姐说得很肯定。我也就象听着了一个命令,立刻起身去布置。我让秘书用政府办公室的名义,给图书馆打了一个电话,让秦泰春到政府来一次。我又留了一封信在政府的传达室,那上面只有一行字,告诉秦泰春到哪一个小酒馆去。我完全用了秘密工作时的做法。
后来,我就和黄花归姐象是随便地逛古城街的样子,甩开了警卫。一径走到那个小酒馆的角落里,会见了秦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