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两日,我几乎形影不离地和秦泰春在一起,喝酒饮茶,谈天说地。有时对社会时局的看法也有着争论,我那争辩的兴趣不时地会升起来,一旦升起来,也就大声地显得面红耳赤地。秦泰春只是微微笑应着,有些很尖锐的对立,他却总是轻轻一句话便消弥了。我慢慢地也把握到了他对社会和世事的基本态度,总显着那么洒脱和超然。有时我独自回到小屋里,躺在旧木板床上,望着悬着的蚊帐,一条条很细很细的纹路,挂在缝隙中的黑黑的细灰,一根根垂落在天花板上的尘埃,慢慢地身子里便有一种热热的感觉,许多肉体的记忆,许多女性的声音知觉,明显是粗浅低俗的,都聚来心头。一种感伤的情绪浮上来,那一段旧日的感觉,这以后的如何地生活,许多现实的感受连同着人们的眼光,都点点滴滴地无可化解地映印着。
那天早晨,我到小酒店去,我总和秦泰春在那里会面,那个小店在我和秦泰春住所之间,每天早晨我和他两个坐下来,要一壶茶,几盘北方特有的点心,说着谈着,有时就接着了中午的酒菜。
我在小店里没有看到秦泰春,这两天,他都提前坐在那里,长衫宽松着,独自坐桌前,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街景。然而这天,我没见着他。我在店前站了一站,回避着店主的目光,想转身去秦泰春的住所。这时我见到秦泰春常坐的桌边,站起一个女人来。她招呼了一声,我分明听着了是我的名字。但我还有点不知所措。我知道她是叫我的。我一进门,也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站起来正对着我的时候,我便认出了她是我那日在酒店里见着秦泰春的同时见到的女人。她已换了一套服装,一套墨绿色的服装,依然显着是那么新潮。她依然戴着一个弧形宽边呢帽子,帽上插着一朵黄花。我还疑惑着她是不是叫我的。她高挑的个子,很丰满的身子,和女人肉体已有过接触的我,感到有一股性感的吸引力。同时我又生出那种自形惭秽的感觉来,微微地低下头,不敢对视她。女人又叫了我一声,她的神态分明是让我走近她。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只见桌上放着了三个茶盏,三份点心。坐下来的时候,女人告诉我,刚才秦泰春还在这里,等着我,临时他被人找去有事了,让她在这里等着他。
“谁找他呢?”
我分明是没话找话说,我在她面前实在觉得不知说什么好。
“刘督军派来的人。”
我没想到有什么刘督军会和秦泰春有什么关系,从秦泰春口中,我知道他对目前的军队很有反感的。但看到女人似乎很不乐意地提着刘督军,我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女人告诉我,她叫归柳,因为她喜欢带黄花,人家都叫她黄花归姐,也有人开玩笑便叫她黄花闺女。归姐一开口说话,便显得很爽快,说到黄花闺女时,嘴角撇了一下,象是嘲讽那含意。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在秦泰春身边,那神情无视于我,完全只有着秦泰春的存在。而一旦接触到她,便发现这个新潮的女子很直爽,很快给人一种亲近的味道,一种大城市的真正的新派女性的味道。而和我一起生活过的女友,原来在小城里还是显得很勇敢很新派的,一比黄花归姐,就完全显出旧派小家子气了。我觉得心里有点暖暖地。
黄花归姐告诉我,秦泰春说着给我重租一套房子的,今天说好了带我去看的,他有事,就托了她,其实这套房子本是她帮着找到的。
黄花归姐就起身,和我一起去看房子。我要交早点的钱,店主只是笑笑,黄花归姐却拉了拉我。
“秦哥他已经付过啦。”
于是我们走出小酒店。走在黄花归姐一起,她高挑的个子,很有风韵地步态,引着路上行人的目光,走在旁边的我也被余光给包围了。在她很女性的身边自然会生出一种男性的气度来,感有一种荣光。她总是很爽快的笑语,那样温情地抚慰着我。看着她很有洋派风韵的身姿,嗅着她带着一点黄花特有的香气,她的身子微微地倾靠着我一点,我宛如步入了一个幻想的境界,昨日还是被女人所遗弃的心绪,慢慢地复苏过来,我也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黄花归姐给我找的住所,是在一个小四合院里。很幽静的一个小院,独户的三间屋,特别是院里长着好几种说不清的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墙上爬着的,藤上牵着的,溢着一股很好闻的气息。从外面走进房里,有很荫凉的感觉,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都收拾得很干净很整齐,床上盖着的被罩上还绣着很漂亮的一朵朵花。一切都合着我的心意,我很想就此安静下来,长期地生活下去。
“还满意么?”
“好好,好。”
我很快地嘴里应着了,然而前一段日子中对生活的现实考虑又浮了起来,我立刻想到了这里的房租,和秦泰春相处之间,话题从不涉及经济问题,现在触及到,我的声音变得含糊起来。
“房东……我想找一找房东……”
我的心里其实想摆脱黄花归姐,去和房东谈一下,考虑如何把这房子退掉。秦泰春和我谈到换房子之事,我只是想着换一个环境也好,能摆脱在那所旧房子里的记忆,也只想是换一个差不多的房子,没想到黄花归姐带来看的房子,竟是这样的好,比之秦泰春的房子还要奢华些。我想我正应该和秦泰春一起来的,在这么一个华美漂亮新潮的女人面前,我实在不好意思表现出阮囊羞涩来。
“你告诉我,是不是还不很满意?”
我正想朝她叫一声:你去看一看,我原来住的地方,我还会对这里不满意么?
我实在不好意思地说:“我……问一下房租……”
“那么你是满意的罗。秦哥也来看过,说你会满意的,已和房东说定了,都付了一个月的定金了。”
我这才用主人的眼光重新细细地打量房子。我很高兴将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也象主人一般请黄花归姐坐下。
“我……真感谢……你……”我确确实实地感谢着黄花归姐。我想忙了一上午,为了表示谢意,便有意思请一请黄花归姐,不管口袋里还剩有多少钱,也要大方一下。我本来就是个大方的人。
“好啊,我们是该找个地方好好吃上一顿。”
黄花归姐很爽气地说着。她又引我出了那已经属于我的住所,走上了大街。时间还早,她带我在马路上遛着,象是带我逛街似地,走过一条条道,穿过一条条巷。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多少日子,但还有好多没有到过的地方,有热闹的也有雅静的,她都带我转了一转。换进了好房子,我的心境很好,更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走在我的身边,对我介绍着一条条街的特点特色,我愉快极了。我们从一条街上插过去,那正是和我同出来的女人的亲戚住的街,而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正是把我赶出门的,他用稀奇的眼光看着我。我先是有点畏缩,而后挺直了腰,从他的面前走过去。黄花归姐并没注意到这一切,她还是身子斜靠着我一点,和我说着话,告诉着我什么。
从黄花归姐的口中,我听到了关于这座城市发展的历史,以及当代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并了解到基本的城市风俗风情和风貌。弄不清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慢慢地也从她嘴里了解到关于秦泰春的许多事,知道他的祖父是个清代的府官,他的父亲也是清代的末代进士,他的家族随着皇朝的没落而没落下来,虽然没落,秦泰春生在世家,也是博学多识的,历来城市的主宰者都想用他为幕僚,但他都推辞了,只是游乐在风流场中,结交朋友。他平时很少有男的朋友,不知怎么对我这样的一个朋友,却是这么倾心。
我和黄花归姐来到一条比较干净也比较繁华的街上。黄花归姐带我进了一个布置很华丽的馆子。一进馆门,就有几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孩迎出来。她们打扮得漂亮但不俗气,见着了黄花归姐和我,便一连声招呼着,把我们引到一间较宽敞的房间里。房间里挂着一个个长幅条轴,画着一朵朵很艳的花,玫瑰花,月季花,芙蓉花,牡丹花,还有绿水上的荷花。房间中间搁着一张竹桌,几把竹椅,一概是湘妃竹。茶具和酒具也都是竹制品。使房间里面显有一种富贵混和着艳丽的感觉。
摆下酒杯来,几个女孩轮流来倒酒,看来她们都和黄花归姐熟了,很尊敬地听从着她的话。她仿佛就是她们的主心骨。她们给黄花归姐倒了酒,也来给我倒酒。特别是一个看来刻意模仿黄花归姐的小女孩,头上别着一朵红花,她不时地靠着我,给我敬酒,对我说话。和我说话时那眼睛直打量着我,和她对视时,发现她的眼光正如秋波荡漾,几乎让人看了心神不宁。
几杯酒后,红花妹端过一把琴抚弄起来,那琴音缭绕,好似带着一种富贵混和着艳丽的曲调。我自鼓掌,应着吟了一个元曲调子。我如入仙窟,感到从未有过的蚀骨的消受。琴声停了,红花妹再行敬酒,她裸露着一条雪白的臂,就势搭到我的肩上来,口中嗲声嗲气地敬着酒。我虽几杯酒入肠也有点醉晕晕的,但这种阵势还没有感受过,大气不敢出地,只是望着黄花归姐。黄花归姐只管微微笑地望着我,也不说话,自饮着酒。她的脸也因饮了酒,两片红晕浮在颊上,那微笑也浮了起来。我真怕自己整个身子都浮起来,而在这仙境之中完全地堕落下去。
几个女孩轮流敬了几圈酒,她们也陪着喝了几杯,不由话中也多了,秦泰春的名字也常出现在她们的嘴里,说得那熟稔,带着一点柔情。看来秦泰春是这里的常客,这使我不由多少清醒了些。
“来。你多喝一杯……”
红花妹看来象是最早醉了的样子,红红的脸和她头上别的红花相映辉,红得很艳,象要滴出胭脂般的水色来。我就在她伸过的手上喝上那一杯残剩的酒。这一杯酒似乎一直灌进了心肺之中了,一时开了花,宛如房间到处都开出红红的花来,花升飘着,摇摇曳曳,浮浮游游。多少天里喝酒也没有过这样升浮的感觉,总带着一点醉苦的愁,而现在都化作了艳开的花色。
“我喝,我喝……你只要有酒我就喝……”
“来……”
“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觉得舌头有点大,有一种很浓的醉意浮上来,来浮遍我的知觉,我很希望这种感觉把我完全淹没,把我彻底包围,我想完完全全地浮起来,只是面前还有黄花归姐浅浅红色的微笑的脸,还使我有一点意识。但我顾不得多少,也崐端起杯来,递给红花妹,并伸到红花妹的嘴边去。
“你喝……你喝……”
红花妹看上去已不胜酒力了,但她还是把嘴对着了酒杯。
“我喝,你敬我,你秦哥的……敬我的,我喝……”
红花妹喝了酒,又把酒递到我的嘴边来,说是让我为秦哥一杯。于是那些几个女孩都说着了秦哥的名字,都伸过酒杯来。我心底的感觉中的一点醒了过来,我想到这里是秦泰春常来的,大概她们都是他的人,要不这里画轴上的字画看上去怎么会这么眼熟。我也弄不清楚什么,只觉心里的有一点清醒,酒到肚里便不怎么飘移和浮游了。眼前黄花归姐的笑意也便明显了。
这么一来,我极力把持着自己。我不再喝酒,只是看着黄花归姐,也带着点笑,显着了去意。而几个女孩依然笑吟吟地劝着酒,看她们一个个都要醉了,都很快要倒下来睡的模样了,红花妹已经头靠到我的腿上了。
我和黄花归姐起身走了,这一次我没有为这顿酒钱而发愁,因为我多少清楚我也付不起这样的招待费,我就是用再多的费用,也买不来这样真情的欢愉的招待。果然黄花归姐最后说,这是秦哥安排的,他已付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