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从办公室里出来,照例去城南的小吃店。机关食堂的饭菜我吃腻了,我很喜欢吃古城的特色菜点,顺便散一散步,想一想明天的工作。拐过一个弯,快到小吃店的时候,我看到站在路口的秦泰春。他一看到我,便迎上来。看得出,他是候在这里等我的。他站在风中,有点缩着身子。
我想起来,自红妹来以后,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儿女妻子相聚的生活中,几乎忘了秦泰春。其实看到白小坛,自然会记着秦泰春,但我看得出红妹并不想见秦泰春,我也就不去多思想。现在红妹走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还是忘了看一看秦泰春,当初与秦泰春隔着几百里,却心里总是想着,而现在两个人都在一座城市,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地疏远。秦泰春显然也是有所顾忌,才没到办公室里来找我,不知是考虑到我工作忙,还是其它原因。我的心里总有一点对朋友的歉疚。我无法完全听从着红妹的教育。我们一起进了小吃店,我要了两份菜点,但秦泰春不让,说他只要一杯酒,一点点心就行。他说家里弄好了菜,还等着他回去烧,小坛回来要吃。
“她不能做吗?你不能把她养成不做事的习惯。”
我对白小坛的感觉越来越差。我觉得秦泰春和她在一起,是一个大错误,但这个错误已成一个事实,她根本不象小雪,而秦泰春却完全陷于迷中,不可自拔。
“家里的一点事,其实容易。……我该多做一点的,她以前的苦吃得太多了。”
我弄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指过去小雪的苦,还是白小坛过去的苦。在他忏悔的心里,这一切都象混在了一起。
他陪着吃着菜点,只是略略动了动筷子。我发现过去那么潇洒的秦泰春象是变了一个人。他和红妹一样地变了,变向了两端。社会太能使人变化了。他后来对我说出了他找我的事,说他想把自己的书都捐给市图书馆。他去那里看过,市图书馆破坏很大,剩下的都是一般的书。而他身边的书还是有一些贵重珍本的。
我清楚,多少年中,秦泰春一直做着书的收藏事,他嗜书为命,一刻也离不开他的书,在那战争的年月里,四处飘泊,也一直带着它们。把它们捐出来,对他来说,需要有多大的勇气,需要有多大割舍的决心,又需要有如何的一种精神啊。
“你真的……舍得啊。”
他嗫嚅了一下,随后很不好意思地说:
“如果的话……最好,我,让我去图书馆工作,我也好做点事,也好看着它们。”
我一时没有作声。我清楚他的那些线装书都是珍本孤本。但眼下又有多少人会去看那些书。作为他捐出那些书来,是一种自我的牺牲,价值上很重大的牺牲,而对别人来说,那根本不是什么一回事,并不能大张旗鼓地宣传的。只是一些旧书而已。比不上支援革命以粮食和棉布的意义。
“当然,当然,捐书是我的一片心意。我很想对社会进步表一点心意。进不进图书馆,那是领导考虑的事。如果为难,就不要考虑。”
我望着秦泰春,我想到了过去在北城郊外庙里的一次谈话。他说到他今生只愿在图书馆里,我应该帮他完成这一个愿。
那以后,我专门去了一次古城的图书馆,图书馆在一条小街的角上,四边都是古槐,还显得幽静,一个古殿式的木门,已经锈得斑斑蚀烂了。两间平房,铺着的是地板,那地板也多少是腐朽了,踩上去软软的。一排十几个旧书架,靠得紧紧的,只有很少的一些书。存书不知是失散了,还是丢遗了。到处显着一付破败的样子。
图书馆长是博物馆长兼的,是个老夫子,以前也做过一点地下工作。我把秦泰春的事和他说了。他咂着嘴说,要说捐书的话,是好事,但那些线装书,很值钱的,但年代久了,书的纸质差,这里的藏书条件不好,还不如人家里保管得好。倒是秦泰春来图书馆工作,问题不大。图书馆原有四个人,再添一个,反正国家发工资,也没什么。在这次视察中,我答应了图博馆长提出的整修图书馆的简单规划。不过我心里还有些嘀咕,还在战争不久的建设年代,这笔资金是不是能在市管会上通得过。捐了书,对城市发展并不是好事,这是我本来就估计到的。
本来想着让秦泰春把书送到图书馆中去,他再去上班,一切就行了。没想到图博馆长想借这搞一次活动。图博馆长把图博馆的人集中起来,开了一个会议,专门来请我去谈一谈。我知道他也是想借此表示市领导重视他们的工作。也就去了。
那时我每参加一次会,都事先很认真地想好发言的话,因为我是代表着军管会,代表着城市的最高领导,我没有让秘书写发言稿的习惯,一切都在心里打好腹稿,注意着每一句话的影响。
在图书馆的天井里摆下了一个会场,中间摆着一张桌子,还铺了一块布,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条幅,写着“秦泰春捐书”的字样。我本来想着,我去那里也只是随便地和图博馆的各位说一些话,我是分管他们的领导,但我还没有和他们正式见过面呢。但图博馆长把我让进会场时,我突然敏感起来,我的神崐经兴奋起来。我看到秦泰春站在了桌子的边角上,他的面前是一大捆的书,都是包装得很精致的线装书。桌前面长条凳上坐着了图博馆的馆员们。他们一看到我进来都鼓着掌。我眼光随便地一扫,看到了坐在后面的白小坛。她的眼光中瞥过来,带着一点亲近的意味。我不由想着,她怎么来了?想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吧。我很快便把她忘了。这时我还看到了古城报社的一个记者,想是图博馆长通知来的。坐到桌前,发现桌上还放着一个麦克风,我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场合了,我咳嗽一声,那在会场上做报告的严肃的话便从嘴里吐出来。
“我们今天来参加这一个会,接受秦泰春……同志的捐书……”我朝秦泰春看一看,他正对着我的眼光,他的眼光中带着一点激动,我不知是不是他听到了我对他的称呼的变化,他的脸微微地红着。我并没有多想,习惯的话直往外流。“……秦泰春同志是一个旧知识份子,是一个走过许多曲折道路的旧知识份子,我了解他,他痛苦过,他沉沦过,他飘流过,他感到没有出路,他原来的那条路确实是没有出路的。他想逃脱,但他无法逃脱,他想在书当中沉陷下去,但书并没有给他一块干净的地方。现在解放了,正是解放给了他一条走向光明的路,一条可以脱胎换骨的路。他不再想过那种寄生的生活,他把他的书捐给国家,同时也进图书馆来工作。对任何愿意为新中国工作的旧知识份子,我们都是欢迎的,欢迎他们接受改造。旧知识份子也只有在为人民的工作中,洗净自己的心灵,改造自己的思想,脱胎换骨,成为人民的一份子,这就是秦泰春同志今天做法的意义。”
我说得激昂,手捏着拳挥动着。我已习惯把一件事和整个的社会联系起来的发言。我的发言当然是成功的,下面是一片掌声,我从掌声中听得到那年代特有的人们内心的激动。对那些发言词的真正的欢迎。它们鼓动着他们的心。我的眼多少瞥过秦泰春,我看到他也在鼓掌,他的脸已经是胀得通红,我不清楚他会是什么想法,我想到刚才我讲话的时候,已经没有考虑到他作为朋友的身份,我在做一种宣传和鼓动,这是我的职责。
会议散了,我把图博馆长和秦泰春留下来,和他们谈一次话,正式介绍他们认识和熟悉。我本来就想这么简单地做一做的。我的心还有点沉在我刚才的即兴讲话中,我想到明天的报纸会全部登出这些话来,需要把校样拿来看一看,再掌握一下分寸,当然我这次发言是很有意义的。
秦泰春和图博馆长坐在了我的面前,这时我才想到白小坛。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觉得她的离开和我的发言有关,但我对这个女人的想法并不感兴趣。我很随便地向图博馆长介绍着秦泰春,自然也说到了一点我们往日的交情。那是明显让他关照的意思。秦泰春只是一声不响。还是微红着脸,我想他还是很激动的。
那天,我离开时,图博馆长和秦泰春都跟着出来,我让图博馆长去忙他的,便和秦泰春一起随便地走着。我突然很想和秦泰春一起走走,不知是为了他有了新的工作,还是为了我刚才的发言。
眼前是看惯了的古城的景,到处贴着长条形的红绿标语。那正是属于我领导的工作范围,我有一种自豪的感觉。我习惯敞了一点怀,天有点微微的暖了,我感到了一点热。秦泰春走在我的身边,他带着了一点微微的拘谨,我明白我现在的身份使许多的人都会产生拘谨。但秦泰春完全不应该这样。他的神态完全不象过去那样飘逸和潇洒,他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边。我发现他今天特意穿着了一件长衫,是他过去最显洒脱的长衫。但这袭长衫并没有使他恢复那原有的气度。我这个如今习惯说话的人,一时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慢慢地我们走出了城市,来到了城郊。先前的一段日子,我要出城的话,都必须有警卫跟着的,这段时间,局势松了一点,我能够独自行动了。我想起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到城外来了,而我和秦泰春再相见后,还是第一次走到城郊来,过去,我们是经常在城外郊野散步的。
风还是象过去一样吹着,有点寒,但有点春意了,郊道上的树枝萌出了微微的绿点,很清新的一种感受。秦泰春默默地抬起头来,我们两个注视了一下,眼光中带着了一些旧时的感触,这种感触我现在越来越少了。
“我会好好地做事的,我会好好地走进新社会的。”
秦泰春象是对我做保证似地。我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发酸。我突然感到我本崐来到郊外来,就想着要和秦泰春叙一叙旧,聊一聊,谈谈他以后的生活,很想拥抱一下,激动一下的。但我并没能这样去做,而秦泰春的话进一步阻止了我这样去做。我觉得我和他之间隔着了一层距离,形成了一种高低。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过去我和他一起时,我曾经想到过我们的友谊是永恒的。苟富贵,莫相忘。那时认为富贵同享,是绝对不可能有高低之分的。但我感到现在的局面并非是我的地位决定的。我的地位并不证明什么,我们之间的高低,似乎是秦泰春造成的,他自己低了下去,心甘情愿地低了下去,在气势上,在相交上,在一切会面中,他都显得那么地猥琐,。这一切也不完全是外部力量造成的,乃是他的心理造成的。他首先接受了宣传,首先否定了他自己的道路和他一切的生活。我感觉到小雪的死的阴影在他的心里闪动。我是很想和他彻底地谈一谈的,但我觉得无法和他谈清这些问题,因为在我的心里,这种感觉也是一瞬间的,我多少感到这一点也有点莫名其妙。一切都无可更改了。况且我有了许多更重要的想法要去做。
太阳慢慢地发了红,就要落下山去了。秦泰春望着落下的太阳,有着一点不安的感觉。我想到,他大概还牵挂着回去做饭。我便说:走吧。我们走回了古城,迎着那座古城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