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城举行婚礼回来,秦泰春的心有一种安宁感。那个婚礼后来弄得很乱,但秦泰春并没有觉得意外,并没有特别的震动,他的心获得了宁静。也许他很清楚,他固执要举行这样的婚礼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却使小雪的两位老人又受了一次冲击。但他看得出来,他们的婚礼给了两位老人安慰,而白小坛也得到了两位老人的正式承认,他带着白小坛离开小城的时候,他感到他是名正言顺地把他的小雪带出小城生活去了。小雪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女儿总要离开父母,跟着夫婿的。他就这样把她带走了,正正当当地带走了,而补了二十年前的一个手续。
秦泰春在车上对白小坛说:
“小雪,我们走了,现在到我们自己的家中去,我会一辈子好好待你的。”
“不,不,我不是小雪,我是白小坛。我不是小雪,我是白小坛。”
白小坛这么说着,她的神情就象那天婚礼上。秦泰春伸手去抚她,她推开了他。她念着这一句话。也是那天婚礼上的声明。秦泰春感到有点不安,有点不知所措,他很想劝慰她一下。她的神情,那种柔弱的神情,让他总有一点不忍的感觉。他想为她做一点什么。他甚至很想她能躺下来,他轻轻地抚着她。但白小坛的声明中,又象多出了一点什么,在重复中添了一点力量。
回到古城小院,生活又象以前那样展开,秦泰春却又感到有些不同。他感到有点头重,他感到有点胸闷,那早年的伤口似乎有点隐隐作疼。秦泰春只觉得旅途劳累了,但他躺倒以后,就觉得身子很乏,第二天早上想爬起来,但一起身,就觉得头重脚轻的,几乎要摔倒了。他扶着床坐下了。床上白小坛醒了,她平时醒了,总会在床上赖一会。这些天小城之行旅途劳累,她也就睡着,不想起身来。往往早上她初醒来的时候,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她在他面前显现的模样便都仿着小雪,最让秦泰春感到她象小雪,从神态到举止都象。她俏俏地说着话,又添了她自己的一点柔和的神韵。于是每天早上也就是秦泰春感觉最好的时候,他开始着他烧水做点心的家事。这天,秦泰春努力了一下,最后躺下了。
秦泰春对白小坛说:
“你起来做一下饭吧,我有点不舒服。”
“你真是病了吗?”
白小坛一时有点发怔,在他们一起生活以来,秦泰春还从来没有生过病。他一直在家里忙着。白小坛后来伸手摸了摸秦泰春的头,他的头不热。但白小坛看到他眼中有点发虚般的眼神。她也就起了身,做着秦泰春平时做的事。在她多次被转手买卖的时候,她一直做着服侍人的事,自和秦泰春生活以来,她再也没有做过那些事,一直是受着秦泰春的照应。再做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生疏。她把早点做好后,显着温柔地问秦泰春,是不是要喂他?秦泰春说他不想吃,她便自己动手吃起来。她觉得很没味。她也感到做得很不好吃。这一天崐,她没有外出,在家陪着秦泰春。秦泰春一直醒着,他指点着她做着什么。到晚的时候,她有点不耐烦了。她烧晚饭时,把炉子弄熄了火,重新生起火来,弄得满头满脸上都是黑灰。她的心里也自然地生出了一点火。回头看到秦泰春躺在床上,看着她,似乎还带点他那习惯的微微的笑意。
“你身体到底怎么样了?你不是自己就是医生吗?你得的是什么病?”
秦泰春头动了动,也不知摇还是点。他也觉得自己奇怪,并没有什么寒热的感觉。他也想到了他是一种心理的因素。他想到他是做完了一件事,大概是他对小雪做完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心理松了下来,多少日子他一直在忙着,一直在做着事。他重新回到了小院里,那原来的家中他和她重新生活,他并且和她举行了婚礼。他把这一切都做完了。他的心里松了下来。也许可以说,二十年中,他一直在飘泊奔波着,在他的内心紧张中飘泊奔波着,现在终于能松下来。他想好好休息一下,是他的心理让他好好松快一下。他觉得浑身无力。这时候他真正地感到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种老的感觉第一次进入他的心里。他躺在床上,夜晚时看着身边的白小坛,她的睡姿让他越发有一种宁静感,感到了很多的复杂而又单纯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白小坛醒了,见他还躺着,把身子靠过来,伏在他的身上,她的肉体总给他一种年轻的娇柔的强烈感觉。
“你还没好吗?有力气起来了吗?”
秦泰春头动了动。他还是感到没有力气,他也有一点不想动。昨天看到白小坛脸上黑一片白一片地忙乱弄炉子时,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点事了。那些事慢慢地回到他的感觉中来,没有歉疚也不再有深深的痛楚,他第一次感到了平静。
白小坛只好起了身,到中午的时候,她实在有点发火了。她走到了他的床边,盯着他看了一会,说:
“你是不是装的!你大概是想,你和我举行了婚礼,我就是你的老婆了。我就应该为你做事,你就可以做你以前的公子爷了?”
“小雪……”
“我不是小雪,我是白小坛。”
白小坛冲他叫了一声,显着十分气恼般的神情。他的心里一激楞,仿佛一下子注进了一点力气,也仿佛原来那气力都松松快快地想散逸去,彻底地松快下去,散到一种全新感受的境界去,眼看着就要到了,却被她的一声叫,一下子叫凝了起来,他便感到身子里有了一点份量,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双脚下床,他觉得那股精气又凝了三分,他能站着而不发软了。
“我说你是装假的吧。”
白小坛又气恼又觉得意的样子。
“不。我大概是路上累了,休息休息了就好了……”
秦泰春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他的内心确有这种装假想舒服的意识呢?他动手去做以往做惯了的家务事。开始还有点发软,但那气力慢慢地都凝起来了。
秦泰春恢复了体力以后,白小坛越发不安于在家,外面的社会一天比一天地更吸引着她。她参加了街道上的一些活动,参加了卫生队,还参加了秧歌队,常常晚上有活动上街去,在秧歌舞队中扭来扭去的。秦泰春只是由着她,他还去看过她的表演。看她混在一群老太老头和一些小姑娘堆里,手一舞脚一扭,转来转去的,他觉得有点别扭。但他想到,大概又是自己的心理不正常。他也就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
那期间,红妹来了一次,经常召白小坛去她那里。秦泰春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林树英了。他不想去干扰他的工作。他觉得和林树英现在的工作相比,自己的事实在太小了,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他所看到的社会的一切都那么朝气勃勃的。社会上的热潮也激动着他,他觉得他体内的力气,经过这一次松快的歇息,已经更有劲了。
秦泰春也在社会上多走动,特别去是城市的图书馆,于是便萌生了捐献书的念头。白小坛也是很赞成的。秦泰春准备去图书馆工作,他把这念头也对白小坛说了。在早上的时间,他们常常谈一些家常话。秦泰春弄完了早饭,白小坛照例在床上赖一会,秦泰春走到她的身边去,他们望着,这时白小坛的心情很好。“你是应该出去做一点事,不能再这样当少爷老爷的了,”
“是的。”
“你不能另找一点实际的事做吗,还是想着去看书吗?”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要行医的话,也好,不过我天生怕对付那许多有着病的病人。我可以当政事参谋,但现在的社会不是过去的社会了,不会需要我的。我还是去图书馆是最好的。林兄也答应了我。”
“既然这样,你就去吧,好好工作,说起来,我家里的也是一个国家的人,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少爷式的人。”
“我去工作的话,一定会好好做事的。只是时间上要紧一点了,当然我会赶着回来做家务的,假如迟了一点的话,你就帮着做点事,比如开开炉子烧点水啦。好不好?”
“我早回来,我当然会做的,你当我是太太夫人啊。”
以后,秦泰春回忆起来,这段时光是他最满意的,他的内心平平静静地。他走进了社会,不再过那种飘流的人生。他已经有了白小坛,已经还了他心中的愿。白小坛不再把他当做那种买卖她的人,她成了他真正的妻子。用社会上的话来说,是平等的夫妻。他没有什么念头好想的,没有什么心思好烦恼的,一切都是他甘心情愿的。他很愿意维持家中这样的局面。白小坛对她的生活也感到很有劲,很有趣,不是无聊的。到底是新的社会,让人都有一种奔头,让人有干劲,让人想着去投身。再看社会上,妓院撒了,流氓被镇压了,秦泰春是经过旧军营的,那些腐朽的事他都是耳濡目染的,现在都成了过去,大家都火热热地参加革命,自食其力,劳动光荣。应该说,这实在是一个好的社会形态。虽然生活得并不富裕,但是宣传告诉人们,旧社会留下来的是一个烂摊子,现在毕竟饿不死人了。穷人都翻身了。他感到一切都好,很好。
秦泰春没有想到,为他的捐书,还开了一个会议,那样一个严肃郑重的会。他心里是很激动的。他聆听了他的朋友林兄的一番话。一时间他的心里很有触动,触动很大,象震撼似地。林兄的那番并没准备的话,象是随便说的,却那样有着一种高度。他想到大概也只有熟悉他的林树英才会如此真正地剖析出他的人生之路,批判和教育着他,并指明了他前进的方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们分别了十多年,林树英从革命中炼出来了,水平和知识都和他不可同日而语了。他是从心底里服他。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改造的过程,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
秦泰春就在图书馆上班了,他投进了满腔的工作热情。他费着心思整理着那些有限的书,把书柜都分门别类地编号。他自己捐的那些书摆进了书架,列在了前面,他等着它们能为人所借,为人所阅。他有着一种期待。他在图书馆外面,布置了一块画廊,作了一些宣传的画。眼看着图书馆里一天天看书的人多了,他心里高兴。他里里外外忙着,他的活动也带动了图书馆的其他人,那确实是一个热情的时代,大家都想着要多做一点事。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社会上的热潮一个接着一个,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图书馆的作用扩大了,新书也多了,也增添了人。分进一个复员军人来,一个年轻的复员军人。复员军人担任了图书馆的党小组长,慢慢地许多方面都替代着原来的图博馆长的领导。复员军人发挥着他的满腔热情,他把图书馆的情况摸了一摸,随后便提出来一系列的建议,把不是为社会鼓劲,不是热门地宣传革命烈士和宣传党的政策的书,尽量收起来。实在有用的,也要靠边站站。靠边站站是复员军人的口头禅。随后复员军人又指出,馆外的宣传栏现有的宣传方针,也应该靠边站站。那种画法都带有旧式的封建色彩的画意,软不塌塌的,根本起不到鼓舞人干劲的作用。复员军人的提议立刻得到馆里所有人的赞同。于是,开始清理书籍,秦泰春也参加着。他原来捐献的那些书籍都捆捆扎扎地堆到了一边地上。外面的宣传画由复员军人动笔都换成了浓眉大眼的举着拳头的工农人物画。确实,对复员军人的提议,秦泰春也是从心里赞同的。他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都实在和社会的热热烈烈的调子不符不合。他也曾想到要变,但他的画风无法变过来。虽然他清楚他的画比复员军人的画要好,有艺术水平,但他也明白衡量画的第一是社会性,革命性。同样,他也清楚那些线装书,虽然都是孤本的书,是很珍贵的,但他也感到它们实在是不合时宜了,也确实没有人再看了,应该让位于能够激励人的革命斗志的精神产品。那些宣传革命斗争历史的书,虽然简单了一点,但书的作用不是书的本身价值决定的。他在生活中沉思着,不断地接受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接受的过程很困难,有时候会想不通,他又想到,这正是他一个旧知识份子必要的过程,正是他思想改造的需要。午后,有时他提前去馆里,他把那些扎得很乱的线装书,重新包扎一遍,那些书因为扎得马虎随便,都折叠了,有的地方都揉烂了,他小心地一张张地抹平着它们,他感到有一种心疼。但同时他又感到,也许还是因为自己的思想与这些书的内容共鸣,也只有他迷恋着这些书,宝贵着这些书。他小心做完着这一切,并且尽量摆得显着和原来一样,他不希望人家发现,而认为他把那些书还当是他自己的,才这么做的。其实,他心里根本已没有书是私有的意识。他只觉得这些书作为国家的东西,是稀有的,是珍贵的。他想保护着它们。
白小坛已经成为了一个街道的小干部,常带领着人打扫卫生,喊着喇叭,宣传一些社会流行的口号,也带着人种树消灭四害,宣传当兵光荣。她干得很起劲,每天总是比秦泰春迟回来。她在饭桌上谈着她一天的工作,很兴奋地说个不住。秦泰春又已经好久没见林树英了。他不再去找他。但秦泰春从妻子白小坛做的事中,看到了林树英自上往下做的工作布置。秦泰春仿佛在看着他做的事。
现在饭桌上的白小坛的新名词很多。其实这些名词秦泰春在图书馆也听到过,但白小坛口中说出来,添着一点份量。她总是向他宣传着什么。她把家庭作为她宣传改造他的场所。秦泰春总是静静地听着,细想一想那其中的涵义,那深一层的涵义。对她的话,他都很认真地听着。家里还是很平静的,夜晚,他有时独自醒着,听着妻子的呼吸声,觉得有一种宁静感。
只是有时还会发生一些事,特别是他轻轻抱着白小坛的时候,他就会叫一声:“小雪……”
白小坛会很不耐烦地推开他。
“我不是小雪,我是白小坛。我是白小坛!”
这时白小坛显得很愤怒,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态度慢慢地越来越激烈。她不再让他近身,并且不住地朝他叫着,近乎于吼着。
“你怎么还把我叫做那个地主女儿的小雪,我是白小坛!白小坛!我是我自己。不是你的那个为你而死的女人。那个不值当的女人。你是在污蔑我,是不是?我绝不允许你污蔑我!”
秦泰春一时默默地。他本意中也并没有想把白小坛叫为小雪,现在他没有这个意念了。但他在习惯中叫了出来,这习惯的叫法很顽固。有时他在叫她的时候,会紧张地想一想,他到底该怎么叫,生怕叫错了。有时他发现叫错了,立刻更正过来,有几次,明明是叫对了,他也慌不择地纠正着。遇上这样的事,她便会瞪他一眼,她的眼光中的那种恶狠狠的意味多了一层,又显得冷冷地。秦泰春为此常常会沉入一种莫名的伤感中,自己也弄不清的伤感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小雪感觉越来越远了。他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还念着她。眼前的白小坛的这一切,是不是也是对他的一种报应。他进入了新社会,但那种佛教的感觉还留在他的心里,他虽然不再信了,但一切还总在起作用,让他无法可想,身心处在很难的境地,也让他想到他改造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