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泰春和白小坛跟着小狗子去了小城,他们去了没多久,大概只有十多天,就回到了古城。回来以后,我见过一次秦泰春,他只告诉我,婚礼在小城举行了。我和小雪的两家父母都认了白小坛,确实都很高兴的,他们都原谅了他,都待他和白小坛很好,小雪的父母认了女儿也认了女婿。婚礼按旧式婚礼举行的。虽然中间出了一点问题,但还是顺利的。那一次,我正忙着,没详细问,秦泰春也没详细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们的小城之行并不是很愉快的。具体的情况,还是我后来回到小城后,在听小狗子和家里人的叙述中,才清楚了一切。
在认白小坛为小雪这一点上,确实没有什么阻碍。秦泰春似乎最怕的就是这一点,走近小城的时候,小狗子就觉得他有点发慌,有点脸色苍白。到了我家的铺子门口,他和白小坛坐在铺子里,和我做生意的儿子说着话,小狗子进里面去通报。我父母听了小狗子的通报,双双出来,一见白小坛,便都称奇,立刻认下了她。这多年中,我父母也听说了秦泰春自小雪死后,四处飘流的情景,他们对他还是原谅的,对秦泰春认亲还愿举行婚礼的做法也是赞同的。我父亲吩咐立刻摆下酒来,他和秦泰春谈着这些年的生活,谈着与白小坛的相遇,他们的话中也都避开了小雪的死。白小坛初到陌生的地方,也是默默地,只是听着秦泰春的吩咐,她那静静的模样和神气,越发使我的父母疼惜。我父母立刻同意作为男方的主婚。
由我父母带着去了小雪家,这时小雪的家的中药铺早就不开了,小雪父母搬到了原来中药铺的一个偏房里。一进门,我父亲叫一声:
“你们看,是谁来了?”秦泰春赶上一步,叫了一声:
“岳父母在上,小婿秦泰春见礼。”
秦泰春便跪了下来,也拉了白小坛一下,白小坛也很乖巧地跟着跪下,叫了一声爹妈。那两老见了秦泰春开始还有点发楞,伸手去扶,一旦见到叫父母的白小坛,都怔住了。
小雪的母亲盯白小坛看了一会,直摇手叫着:“不……不……不……”她就要倒下去了,被小雪的父亲扶着了。小雪的父亲近来经历的斗争多了,神情显得有些麻木。只是望着白小坛。
“你不以为,这就是小雪再世来看你们了吗?”
我父亲这么说着。这时候,小雪的母亲才扑上去,一把抱过白小坛,什么话也没说,呜呜地哭起来。
婚礼很快就举行了,按秦泰春的意见,还是依照旧式的婚礼。在小城的婚崐礼中,这种乡土式的婚礼已经不多见了。我的父亲意识到一点形势,提出简单办一下就行,小雪的父母也没有什么意见。但秦泰春坚持要完成小雪生前的心愿。花轿在炮仗声中进了小雪的家,安排在那儿拜堂成亲,就在拜天地拜父母的时候,冲进了一群斗争地主小雪父母的人来。那个阵式,小雪父母都已经历过了,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秦泰春也被当做反动的军官受到了喝斥,他站在小雪父母身边,也只是默默地。只有白小坛大概被吓住了,似乎她很怕那些人来揪她,斗争她。她掀了头盖,只是叫着:
“我是白小坛,我不是小雪,我是白小坛,我不是小雪。”
一场乱过去了。婚礼也就结束了。小雪的父亲还是木木的,小雪的母亲流着泪对秦泰春说:
“女婿啊,你的心我们明了,你带着小坛走吧,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再牵记我们,只要你们生活得好好的,就好了。”
秦泰春他们就回来了。他明白留在那里只有增添两位老人的烦恼。其实这一次的婚礼实在不应该到那儿去办的,他只是拘泥于一个心愿。他并不知道,我在他们走时,曾托小狗子带了一封信给我的一个战友。我第一次怀有一点私心地,谈到了小雪父母一家曾认下了红妹做干女儿,并掩护过我们的活动。但最后的一切还是发生了。那个战友给我回信,表示了爱莫能助的遗憾。他说到小城正在进行社会斗争运动,在这个当口,正遇秦泰春去认地主父母,还是什么再世女儿,多少显得是与运动对立,群众运动也就无法阻拦了。
就在这封信送来之际,红妹带着女儿前来古城探亲,顺便来检查古城的妇女工作。我去信也把儿子从小城叫了来,一家四口终于在古城相见了。两个子女一下子长成了人了,不由让人生出许多的感慨。红妹看到了那封信,便批评我,说还是一个城市的负责文化宣传的领导,一点立场观念也没有。我也清楚,我的做法实在是不合规定的,划不清敌我矛盾的界线,当初是应该阻拦他们前去认亲办婚事的。只有儿子站出来为我的举动说话,他认定了小雪的父母是好人。年轻的儿子有点象我当年的性格,几乎和母亲顶了起来。红妹说他是在小商业主的家庭里生长出来的,受多了小资产阶级的思想。他则说,他能受那么多的影响,全都要感谢他的母亲把他丢在了那个环境之中,现在他只能以这样的影响来看问题,起码还能懂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听得出,儿子对当年红妹把他留下独自而去,有着一点怨恨。见面的那几天中,母子两个一直不怎么融洽。
红妹对白小坛却很感兴趣,她把她找来,留她在她的身边,了解着她的苦出身,听她说着受苦的经历。
“我和你一样,也是受苦人出身。”
红妹对白小坛这么说。
“听说英哥和泰春也受过不少苦的。”
白小坛迟疑地说着小狗子的话。
“他们根本不是苦出身,他们是剥削阶级出身。他们有的人吃苦,纯粹是为了自己,是自找的。而有的人通过吃苦才能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但是这种改造是长期的。不像我们苦出身的人,本质上就是要革命的。”
“他们……改造……?”
“是的,是我们改造他们,而不是他们改造我们。我们无产阶级还要改造整个旧世界。”
红妹说起红色理论来,显得慷慨激昂口如悬河般。我有点弄不明白眼前的红妹,她在这些年中变了。过去她很少有什么理论,可以想到这些年中,她接受了多少的学习,当省妇联主任的工作也训练了她。
我说:“你少对小坛说这么多深奥的道理,她还不懂。”
“我懂,我能懂……”
白小坛眼光瞥过来,她的眼光中带着一点兴奋。那种兴奋我总在那些翻了身的人们的眼光中看到,总在歌颂着解放的年轻的一代眼光中看到,总在大多数的走在街上听宣传的人的眼光中看到。
“所以,你不应该听秦泰春的话,去相信一种迷信,去认什么地主做自己的父母。你的父母肯定是个受苦人,他们穷,养不起你,但他们比那些地主要好,他们是真正的劳苦大众,是革命的力量,而地主是反动的力量。我们就是要斗争地主打倒地主。”儿子在一边,嘴动了一动,想说什么,但没说。我把他叫到身边来,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儿子把头扭了过去。他长得很象我,也象我的早年的性格。我在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他会不会象我早年那样受很多的挫折。
红妹又和白小坛说了好一会的话。她让她常来玩。果然红妹在古城的那段日子,白小坛常来和她聊天。
那天白小坛走了以后,我和红妹单独在房时,我对她说:
“你不应该当着白小坛面说小雪父母的那些话。你不要忘了,当初,你也是认了他们做干爹妈的。”
“我那是为了革命的工作,是不得已的。”
“那么,你和我结合,是不是也为了工作?为了找一个人成一个家遮人耳目,是不是?难怪后来,你说走就走,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原来一切只是为了工作。还讲不讲一点人的感情?”
红妹用眼看着我,她的神情很严肃似地。那神情,我早些年都看惯了,现在看来,还有一点软怯,她一直是我的上级。
“我把我自己献给革命以后,就在不断克服个人的情感。革命的工作是第一性的,在这个前提下,才有个人的选择这一说。当然选择你,不但是你的家庭身份有利于工作的关系,也是因为你有着革命的愿望,并不像秦泰春那样只是一个窝在自己情感中的没落阶级的人。至于我离开你,是为了革命的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再结婚,没有另外的感情发生,在这方面,我是严肃的,没有对不起你感情的地方。”
我望着红妹,无话可说了。她是那么严肃,她的理论说得很正,很有力。我不得不承认,我有时的思想总和她有点距离,是不是缘于我的出身造成的根子上的情感软弱。
“树英,我要对你说一下,对秦泰春,你们是朋友,他救过你,你也救过他。但朋友的关系也要联着阶级的。这关系要用是不是革命来衡量一下。他这个人是个没落阶级的公子哥,是个不劳而食的寄生虫。原来就整天沉沦在玩弄女人的情感之中。他后来的情感看上去很动人,但那也只是受了旧阶级的浪漫意识的毒害。他也是一个受害者。但不要忘了,他当过反动军官,我也知道虽然他一直想离开,但不能不说他有迷恋的一面。他不是真正看穿反动军队的本质才离开的,他是因女人的死才走出去的。以后的时间中,他没有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还救了一个受苦的人,所以他能避开了革命对他的斗争。也不能忘了,他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他自己。他的生活还是一个寄生虫的生活。你如是还和他做朋友,就要引导他,要改造他,要批评他,要对他进行教育。不能让你身上潜在的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受他的呼应,被他引导,被他感染,被他迷惑。那样的话,你会犯错误的!”
我这个在一个城市管着思想宣传工作的领导,一声不响地在妻子面前,听着她的教训。这是一种习惯,她依然还高高地在我的上层。其实,她的道理我并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清楚。有时我想到,那种被称之为小资产阶级的情感,本来就存在于我的心中,我确实是不想去反思,不想去触及,我也不愿意把它想得那么严重。每想到这一点,我不由又会感到对自己的这种软弱的小资产阶级情感改造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