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泰春领着白小坛来看我,说要去小城举行婚礼。我多少清楚一点秦泰春的意思,他是很想和我一起去小城的。他是想让小雪的父母认下白小坛,认下这一门亲,他对小雪一直有着歉疚,他对小雪父母也一直怀着歉疚。那时他套着一身老虎皮,不愿前去,现在他和小坛要去补这个小雪当初的愿望,也是给小雪父母的一个悔罪。对他的这份心,我是愿意帮他实现的。我也是想回家去看看父母的,我已经飘流在外将近二十年了。只是古城文化宣传方面的工作正在开展,许多的事一一筹划着,等着要去做。还有与潜伏的特务和反动派的斗争,也变得激烈。前些日子城里还贴出反动标语。如何以革命的宣传去针对反革命的宣传正是我最主要的工作。
“我也是很想回去的。你看我这里堆满着的文件,要处理的事很多,特别是最近社会上的传言很多,刚解放,文化宣传工作上千头万绪。我看你们还是缓一缓吧。等我一起去。”
我这样对秦泰春说。秦泰春没作声。白小坛靠近着我,她微微地笑着的样子。
“英哥,你当着大官,要忙也总是忙的,你想不忙,交给底下人去做也就行了。你没看你比上次到我们家去的时候又瘦了吗?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吧。你做了大官,也该回去风光风光呀。”
白小坛进门静静地站在那儿的时候,我的感觉上,便有着一点剌痛,她确实太像小雪了,那神气和那形象都像,特别是她微微笑的样子,和抿着嘴唇的神态。但她一开口说话,我就不由地有着一种失落感,象什么被破坏了。我很不希望她说话,但她显出了很高兴的样子,而她一高兴话就多了。我默默地看看秦泰春,他还是站在离着我办公桌那边一段距离,也是默默地看着我。我能看到他的神情中,也含有微微的一点不安。但那不安却都被他安和平静的神情笼住了,看得出来,秦泰春对他的这个新妻子是很宠爱的,他容忍着她的一切。
我这才想起来,请他们在沙发上坐,并叫来秘书给他们倒茶。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也感到有着那一点隔隙感。我想到了我和秦泰春的距离。我在这样紧张地工作,城市的一切都百废待兴,而他则是个闲人,是一个总为那个幻影般的小雪妻子做着什么的男人。而这个妻子分明是个膺品。她无法和小雪相比,她只是空有一付相象的皮囊。我想着这一点的时候,感到了自己对小雪的一份思念,一份无可替代的思念,所以我对白小坛有一种本能上的排斥。我想到,我也许对秦泰春也有着一点内在的怨恨,那也是缘于小雪的。我实在也不想看到眼前的这个白小坛真正地替代了死去的小雪。
秘书进来的时候告诉我,几个城市里的文化干部来了,图博馆的馆长,卫生局的局长,文化馆的馆长,防疫站的站长,说是他们正等着外面。我想起来,还是我召集他们来商议事的。秦泰春一见此情,也就起身告辞。白小坛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朝我笑着说:
“英哥,你早忙完了事,早回小城啊。”
我把他们送出了门,回过头来,进外间的会议室。那些馆长们都站起了身。我也就开始了我的工作,也就忘记了秦泰春和白小坛的事。我太忙了。一直到几个月后,小狗子从小城来,我才记起了秦泰春和白小坛小城之行的事。小狗子是来谈小城里眼下发生的事,他告诉我,自我出走后,我家里一切都还好,父母一直牵记着我,但最早已经有过一次私奔的事,他们也能接受了。前些日子里听到传说,说我在古城里当了大官了,还都不敢相信。直到我托人带回了信去,才高兴万分地放下心来,简直是喜出望外,就想着要我回去看看。我母亲要不是身体不大好,都想赶了来了。我的儿子也已经接替了我父亲的铺里的生意,父亲只是在旁边指点指点。小狗子接下去就说到了小雪的家,小雪父亲是个中医人家,还守着许多的旧传统,在乡下买了一些地,那些地租给了人家,倒并不指望收着什么租子。这次解放了,却被评了个工商地主,田被收了,还被押下乡去斗了一次,还有人提到他们的女婿当过反动军官的。现在店铺里还受冲击,做不好生意,两个老人都病了。我父母都很想让我回去帮一帮他们。
应该说,我本来还有想抽空回家一次的念头的。但这时候,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回去。我只能让小狗子带个信给小雪父母,让他们正确对待政策,正确对待土改运动,正确对待农民的斗争。这时,我就想到了秦泰春。我把小狗子带到了秦泰春的家中去。
还是在那个院子里,还是在那个家里,那是小狗子最早带领小雪到小城而成立的家。小狗子看到了白小坛的时候,他显明是惊呆了。他围着小坛转了好几圈。
“小雪,你是不是转世投胎了?”
还是小狗子弄得清楚,他很快便想出这不可能是原来的小雪。他并没有把她当小雪。但是他又很喜欢着,喜欢着这个不是小雪的小雪。
“我就是小雪。”
“你不可能是小雪。”
“我哪里不象小雪。”
“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是小雪。”
小狗子和白小坛笑着拌着嘴,过去他对小雪是一直表现着尽心和听话的态度的。白小坛看到了小狗子,对这个一眼看去便不是知识人的小狗子,显露着了一点女孩子一般的神气来,和他说着笑着。一会儿,他们就显得很投缘似地,在旁边不住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显明是小狗子向她说起了过去的小雪,说到了小雪的家庭,小雪的父母,小雪的生活和小雪的死。白小坛只是偶尔从秦泰春那里听到一些情况,不会听得太详细。现在自然地通过好说话的小狗子,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小狗子也明显成为乡镇上的那种中年人了,头上也已有了白发。他由我父母作主给他找过一个逃难的姑娘结过婚,但那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小狗子说到了他的这段事,并没有什么难过,还是那么快快乐乐的,笑嘻嘻的。现在他见到了白小坛,酷似小雪的白小坛,很高兴地有说有笑着。他问着白小坛的身世,白小坛却不回答他,只是笑着问着他有关小雪的事。
我听到小狗子在那边说着什么,就听白小坛说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白小坛说着的时候,用眼去看着秦泰春。我想到那些旧事也许在小狗子嘴里都说了出来,特别是秦泰春在女人方面的风流事,那些都连着小雪的烦恼和痛苦。我忘了关照小狗子了。但不知什么心理,我没有阻止小狗子。秦泰春想是也听到了小狗子和白小坛的说话。他只是默默地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菜,摆着桌子。想是他并不想对白小坛隐瞒任何的事,只是他本人以前不好意思把那些事都说明白。
到饭桌上,他们两个还是说个不息。秦泰春给小狗子也倒下了酒。小狗子想推,白小坛却硬拉着他,她敬着他的酒。她越发显得开朗,活泼,连说带笑地,不时地拿小狗子开玩笑。在我的眼里,她象小雪的方面是越来越少,越发显出不像的一面来。而秦泰春却视之为不见,看她的眼光总还是笑微微的。我有点弄不清,他究竟是因为小雪喜欢她的,还因为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已经沉入到他自己二婚的快乐中了。
饭桌上,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白小坛和小狗子的说话,秦泰春也默默地看着,有时我和他的眼光对视一下,也失去了过去那种情感上的交流。我觉得秦泰春一下子显得老了,虽然他的神态没有什么变化,但他的那种内在的坚韧的力量已经看不见了。秦泰春的眼睛里,似乎只有着那个小雪的化身,白小坛的影崐子。
我告诉秦泰春,我暂时去不了小城了,我希望他们和小狗子一起去,去代我看一看我的父母和小雪的父母,去举行他们那一直想着的婚礼。我没有说到小雪父母在小城的处境,好说话的小狗子居然也没提到这一点。小狗子听到他们要去小城举行婚礼,显得很高兴的。他说小雪的父母见着了白小坛,会有多么的高兴。
那一顿饭,我没有吃完,就有通信员来通知去参加一个会,我出门的时候,秦泰春送了出来,小狗子和白小坛也跟着,他们还是两人说着话。我听到白小坛对小狗子悄悄说:
“你知道我见了你怎么会这么亲近?就因为我们一样,都是受苦人。”
“你说受苦,英少爷和秦少爷也都受了不少苦的。”
我对秦泰春看看,他头动了一动,也不知是摇还是点。我想对白小坛说一点什么,但我说不出来,她说的是有道理的,合着我们的宣传,相反小狗子的话却是没有觉悟的。这一刻,我却很希望白小坛不要有那么多的觉悟,意识到这一点,我也为自己脸红,我为之斗争了那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目标,自己也弄不清的。那些过去认为宝贵的知识,都似乎和那些罪恶的东西连着,旧知识份子只有在剥削家庭中才能产生。到底什么样是真正的觉悟,我这个负责文化宣传的领导也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