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个夜晚,他坐在她的床边,他捧着一本书。她除了看到他在看书买书外,不知他做什么挣钱的事。他似乎是有钱的人,又显得没有什么钱。她有时有点担心,到他哪一天没有钱了,他怎么养活他自己又怎么养活她,会不会再崐把她卖了去。这担心只是一瞬间的。她已习惯了卖来卖去的。看来他是不可能把自己再卖出去的。他有时移过眼来,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她也就应着他的眼光,默默地看着他。这时间她发现他的眼光特别地柔和,特别温情。她知道自己最使他着迷的就是这么静静地看着。慢慢地他们也会有一些对话。他开始有一些问话,他问她的身世,问她的父母,问她的家乡,问她的经过。听着她说着她能记忆的一切。她尽量不想把自己被卖的过程说得太多,但她清楚他也是明白的。这个男人有时候似乎什么都清楚,有时候又显得什么都不清楚。他反复问着她的出生的日子,还问着她出生的时间。这对她来说,确实是很难说得清楚的,许多穷人家的父母就是一直和孩子在一起,也许都很难说得清楚子女的出生日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得这么仔细。但她感觉到,这似乎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她生出了很多的疑问。她甚至想到,他和她的出生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他怀疑她是他的什么人。他是不是曾经在什么地方风流过。他是不是怀疑她是他和哪个女人的私生子女。那些有钱的风流人到处遗腹的故事,她在流转被卖中,也听到过不少的。但她很快又不再这么想,他要是怀疑她是他的子女的话,他就不可能和她有那种关系。她觉得问她什么时候出生的本身,也许也是他的一种毛病,一种有钱人男人的病。她有时会故意去想着,似乎记着自己的父母好象说过的一句有关她出生日子的话。说那一日,是下着雨,或者是刮着风,好象生下来不久,有什么人送礼来的。她说得含糊,他听得却入神,仿佛陷入了沉思和追忆,嘴里还念着什么。她也就不去管他对自己编造的这些话有什么反应了。她多少有点好笑。这么个聪明的男人这么个念了许多书的男人,会有这么呆。她已不再害怕他。她发现他比以前她的卖主要好糊弄多,好骗多了。
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他突然问她愿不愿意回到古城去。白小坛觉得奇怪,她根本没有到过古城,只听说那个半老头原是要把她带到那里去的。“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摇了摇头,说:
“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你真的不想……去了么?”
白小坛她当然并不想在这个很小的小镇上,长期这么呆下去。就这么一点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况且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被买了来的,都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当然向往着大的城市,她的神情表现了这一点。于是,他就带她进了古城。他把她带到了城角的一个巷子里,他显得很熟悉地走着那里的路,很熟悉地进了一个院子,院子很破旧了,院子里的屋子也到处是蜘蛛网和灰尘。打开院子时候,她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又回来了。”她弄不清这是不是也是他的病。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破院子,还显得那么激动。他把一切都收拾了。象是一边记忆一边收拾着。一切对他来说是显得那么地熟悉。在小院里住下来的那一晚,他破例地打了酒来,她也喝了酒,她以前也偷偷地喝过酒,也陪过那些卖她的男人喝过酒。他和她碰着杯,一杯一杯地喝着。这时,从他平时不多言的嘴里,她听到了那个平时常常会听到的小雪的名字,所联系着的有关情况。白小坛从他的嘴里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点点滴滴的说话中,终于知道了那个和她长得十分相象的小雪,是他的结发妻子,就是在和她一个年龄时死了。小雪怎么死的她还弄不清,但是为他而死的,他一直感到对不起小雪。他是把她当做小雪的复生来对待的。他想着要报答小雪,他想要表示自己的歉疚,他想要解脱内心的痛苦。于是她就成了那个小雪的化身。假如说他有病,这就是他的病。他是十足的相思病。她没有想到过世界上真会有这样的病,而且是生在一个有钱的读书人的身上。
知道了这一点,白小坛的心安定下来,沉稳下来。她不再怕他,她不再计较他的态度。他是通过她来回报孽缘的。她安安心心地让他为她做一切的事。她只要是小雪,他便为她做一切的事,一切都听从着她。她就是表现出了一点不同于小雪的地方,也是现世的小雪的变化。当然这种变化也是他所造成的。她慢慢地掌握了他的心理。她在和他一起的生活中,一点点地询问他的时候,把小雪的情况都摸熟了。她慢慢地发现那个小雪姑娘是她很熟很熟的人了,几乎就是她的一个孪生姐妹,一个虚幻影子。慢慢地,她感觉到自己生活在了她的影子里。也许真是小雪转世投胎的替身,在这座小院里,延续着她过去的生活。这么想时,她有时会感到平静,有时又会感到一点毛骨耸然。她有时会自然地学着了小雪的形象,学着通过秦泰春叙述出来的小雪的形象,表现在秦泰崐春的面前,再通过他的反应,观察自己的表演是不是真切,逼真。开始,她会为自己学得的效果而高兴,她让自己变成了那个知书达礼的小雪女子的形象,她使面前这个买了她救了她的男人愉快,高兴。他的那种高兴是出自内心的,显着一种神迷般的表情。多少年之中,她从那些转卖她的人那里,接受了一种顺从的观念,也就是学会如何使她的主人快乐。她也是出于习惯地这样做着。这样的形象使她走出门去,在那些有钱人的场合下,也合乎标准,而得到尊敬。她努力地去学。她学会了认字,学会了社交,惭惭地学得很象那个小雪的形象了。
多少次,偶尔秦泰春喝了酒,躺倒了床上,他会抱着她,抱得那么紧,那么有力,却又是那么稳实。他的口中吟着什么,诉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她知道他是对着那个小雪的。
“小雪小雪,是你吗是你吗,真是你吗?”
“是我,是我,我是小雪我是小雪。”
这时候,白小坛能想到他内心的疑惑,她还不完全是他的小雪,她还不能完全成为小雪,她的表现还有着欠缺。她正努力地学着。她那一刻,忍不住要哼一下,要荡一下,要吟一下,要动一下,她很想他能够尽性地使她欢乐。然而她努力使自己学得象小雪那样的淑女似地控制自己。这使她感到实在没有意思。她说着我是小雪我是小雪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小雪。她很想对他说,我根本不是小雪,我根本不是小雪。她不喜欢他喝了酒的这种表现,她就在生活中管着了他的喝酒。看来,过去小雪也是管过他喝酒的,他还是很听话的。
慢慢地,随着秦泰春和她生活日子的长久,她对秦泰春的态度已经习惯,不再怕他的同时,她清楚他一天天地被她所迷惑了,于是,她自己的本性的东西,也抬头了。她有时会感到自己学着那个形象而拘束,而讨厌。她有时候会恨这个形象,也恨着硬要让自己变成这个形象的男人。她忍不住要反抗一下。她便故意在他的面前破坏着这个形象,发挥着自己本来的个性。尽量粗俗一点放荡一点。她看着他的神情变得不安,变得难受,变得心神不宁。她清楚他还是把她当做小雪,当做变了态的小雪。那形象让他痛苦。他又不得不忍受着痛苦。看到这个有钱的男人,看书过日子的男人,当过军官的男人的痛苦,她心中有着一点痛快。过去她在接受着顺从教育的同时,也总是以自己的反抗来寻求着自己的一点快感。现在她能使自己的表现让这个男人高兴痛苦,也就感到有一种快感。男人的快乐和痛苦都由自己所主宰,她感到高兴。当然她并没有忘了她是小雪,正因为她是小雪,她才得到着秦泰春的疼爱和纵容。这一点的把握,她在那些被买卖的日子里都已经学得很自如了。
有一段时间,她等着他履行一件答应的事。她希望他能立刻做到,那就是他和她举行一个婚礼。他说过要用那种她小时常见到的大户人家小姐出嫁举行的婚礼。坐在花轿上,吹吹打打的,放着炮仗,自己穿着红嫁衣,一路吹打过去,会有许多的孩子来看,许多的人都来看,一路热热闹闹地,披着头盖拜天地,送入洞房。度过新婚花烛夜。她总感到现在她不象他的妻子,只是他买回来的丫头一般的人物。虽然他待她象妻子,但还没有这个名分。她有时学着小雪的形象,在他神迷的时候,便会提出这一点要求来。他便说,他一定要做的,他会带她去的,会在那里和她举行婚礼的。白小坛知道,他说的是小雪的家乡,那里有小雪的父母和小雪的乡亲,他是去还小雪生前的愿。她是作为小雪的替身去那里。有时她也有点恐慌,那里小雪的父母也会象他这么痴迷地认定她就是小雪吗,她真的很象小雪吗?假如小雪的父母拒绝认她为小雪的话,他会不会由此毛病醒了,不再和她结婚,是不是不再留她在身边了呢?于是,她盼着这个婚礼,又有点怕着这个远行的婚礼。
就在白小坛和秦泰春搬进古城的小院里生活了半年后,古城打了一仗,很快解放部队就进城了。白小坛开始经常到外面去,去见那些部队的人,听部队女兵的宣传。她跟着秦泰春已经学了一些字,也会看一些书中简单的道理。世界变得很新很新。她知道自己是被压迫和被欺压的,现在是翻身了的。不再有买卖人口的事存在,妇女也解放了。这一切都听在了她的耳中,记在她的脑里。秦泰春也在外面接受了这种民主的思想,回来后,还常常地解释说明给她听。她的心越来越踏实了,他是不可能再把她卖给别人了,她用不着在内心中怕他,她和他一样,是一个人,一个社会上平等的人。甚至她还听到了关于有钱崐人是罪恶的人的宣传,她还不能把有钱人和眼前的秦泰春联系起来。她知道他有钱,但他还不是财百万。他的一点钱都只会买书,还买了她,是做那种好事的。她也听到了关于一夫一妻制的宣传,他就是她的丈夫,他不可能遗弃她了。作为丈夫男人,她经过了那么多次的转卖,也清楚他是个好的男人,一个不坏的男人。她不想失去他,她也还是想着要举行一个婚礼,这种婚礼完全是对她的一种肯定,是她的一种愿望。他也是很高兴她有这种愿望的。她不再怕那个小雪的父母会不会认定她是小雪的转世。那对她都无所谓了。白小坛感到心里的所有的一切都松下来了,她不再畏惧什么,不再怕什么。她常常表现着一点自己的样子,耍一点自己的脾气,看得出秦泰春也总是让着她,他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她的一切。他把她的一切都转成了小雪的模样。也许他自己也忘了小雪真正的形象了。白小坛感到自己很快活。她真正感到解放对她来说,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