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泊在外的日子很长很长,其间我向往着一个地方,那就是延安,说不清费了多少的周折,我终于到了宝塔山下,我在那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生活和学习,也经历了抢救运动。我这个两度和党脱了联系的人,自然受到了嫌疑,被当做特务,在运动中翻来复去地受磨炼。后来听说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了解到黄花归姐那里,她替我作了证明,解救了我。那以后我被派了出去,在许多南方城市里,从事秘密活动,到后来的几年,又回到了北方,解放战争的年代,也穿上军装,进入了部队,跟着部队打进一个个的城市,一直打进了北城。这样一来就有整整十八年了。早年因我犹豫而没有加入军伍,却最终还是在军伍中,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想到当年秦泰春的话,觉得他的那些话都太简单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易冲动的年轻人了。我的心更硬起来,把那些原有的多愁善感的情调都丢去了,我变成了一个革命者,毫不迟疑和毫不犹豫的革命者。
进入北城的时候,出来迎接我们的地方上的地下工作者中,我看到了红妹崐。我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得她了。她还只有四十多岁,但头上已有了丝丝白发,笑的时候眼角显着深深的皱纹。十八年分离,真可谓久别重逢,我和她相对而站,一对夫妻,两张笑脸,却是一种同志般的笑,一点卿卿我我的感情都没有。
那天晚上,她到我的驻地来。临时驻军在一间很古老的房子里,外面大院里不时地走动着值勤的战士。我们相对而坐,我几次想抱她一下,但还是忍住了。我们简单地谈了这十多年的经历,经历是相近的。她因为和我的一段商人生活,也受过一时的猜疑,还因为生了那个孩子,没有办法工作,一度还和党失去了联系。多亏了黄花归姐的出面保下来。红妹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个女孩。红妹把女儿寄托在了一个老百姓的家,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联系,那家人家又搬了家,红妹只能顺便地找着她,终于在一年多前查访到了她,现在她在一家工厂里工作。
我们谈了很久。到夜很沉,外面的动静变得缓慢的时候,我们的谈话也静了下来。战争中,电厂遭破坏停了电,房里点着一支蜡烛,已经烧到了最后,烛火摇了一摇灭了。红妹终于靠近我,抱着了我进入我的怀抱。天色已经有点朦朦亮了,我看着怀中红妹的脸庞,看着她那显得象个老妇人的神情,她的动态中也给人以老妇人的感觉了。我想到我大概也显老了。她轻轻地抚着我,问我是不是埋怨她那次的走,和以后的没有联系。我摇头,我没有作声,经过了这许多年的艰苦的秘密工作和战争生活,我似乎理解了她,我懂得这是我所投入的这事业的必须。但我对着怀中的红妹,不知怎么总激不起那种早年曾经有过的激情,激不起那种年轻时迷惑般的投入。旧日的那种恋情,都褪去了。我解她衣服钮扣的时候,甚至有点麻木,觉得有些不习惯觉得有点过份。而听着她一时有点变调的嗲声,听着女性在那时间特有的声音,我感到有点距离感,失落的距离感,无可挽回的失落感,而有点心里发毛。多少年中我心中一直牵挂着她,我在工作中,一直没有真正地接近女色。而这一刻我却显得有点不自然和力不从心,象个不知所措的毛头小伙子。
躺在我怀里的红妹,柔柔地抚着我的头发。
“我老了,你也老多了。你真是把我忘了吧。”
我摇了摇头,我在她面前习惯多是听她说。我也觉得很难说什么,这些年,养成了我不爱多说话。
“你也变了,变得稳沉了。叫我……”
我看到她眼中的柔情,那柔情让我的心慢慢地溶开着,裂开来。我抱紧着她。
鸡开始叫了,天明亮了,红妹穿起衣服来。外面有喊口令声和拉枪栓的声音。她身子动了一下,看了看窗外。我却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钮完了最后的一个钮扣,站在床边上对我说:
“快解放了,部队还要进行最后的战斗。我们很快会胜利了。我们不要常见面,不要常把私情放在心上,心放在争取全国解放的斗争中。你也是一个部队干部,会理解这一点。你说是不是?”
她显得很严肃地对着我。我还是点点头,没有作声。我的心重新沉静下去。我已经确实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我很同意她的话。
第二天,我去厂里看我的女儿。我穿着一身干部军装走进厂里,那个厂主很热情把我带到车间里,我就看到了站在车床前的那个姑娘,她扬起脸来,望着我,一付单调的漠然的神情。我对她说到了她的母亲红妹,并告诉她:我是你父亲。我不知她是不是一下子感到突然,她只是看着我,木然地,又有点茫然地。我后来发现,她的神情反应总是不大。我也看出,她的五官显得很粗,完全象工人家庭出身的没有经过学习的姑娘。我本来一直对她感到有一点歉疚的,但那种歉疚感对着她似乎发不出来。我想到她母亲说的一句话:她也是一个工人的后代,是工人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我不知我的感情中是不是还有着一点不正确的东西。我朝她笑了笑。我问了她养父母的情况,并让她代问好。她跟着我出来,在厂门口的小饭店里,我要了菜,尽量少一点,以免影响不好。我看着她先是还有点犹豫,后来她吃得很好,我看着她吃着,我一直很想伸手去抚一下她的头。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这样做。
部队很快就向前开拔,我都没来得及去看一下女儿的家,也没有来得及和红妹和女儿三人一起约着聚一聚。我随着部队前进。以后的仗似乎太好打了,崐真是势如破竹。部队一直打进了古城,我再一次来到古城,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些感受,比见着了红妹时还要多。部队驻地正是早年秦泰春所在的军营,我独自溜出了军营,来到了我最早被捕的小酒馆里,我要了几个有古城特点的菜。我品着,我感觉到那菜的味道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了。也许我在小雪的手艺下已经尝过了最好的。我曾经在这里被捕,而这次被捕在延安的运动中自我交待出来,几乎又一次经历了生死。我发现我的感叹还很多。我毕竟是小知识份子,难以摆脱那种感叹。
我准备着部队再次的开拔,往小城方向去的。但一道指令,便让我留了下来。部队首长找我谈话,考虑到我对古城的熟悉,考虑到古城的接收工作,考虑到古城的管理工作,需要一个文化宣传方面的领导。我便作为市军管会的文化宣传小组领导人,留在了古城。这一来也就转到了地方上工作。我一时心安不下来,想着流动着的十多年生活,那生活我也已习惯了。现在突然要留下来,留在了我曾经遭过难,和我两位朋友遭了难的城市里,我多少有一点异样的感受。但这许多年中,我习惯了听从命令,我只有留在了这一座城市里。我办公的地方,是一座别墅式花园楼,正是早年赵督军来古城时居住的小楼。四周很雅静。古城的市政府就设在里面。解放开初的文化宣传工作很繁忙。战争使许多的工商活动停止了,社会活动主要在文化方面。千头万绪,我也就这么一条条地深入下去。整日考虑着把所有的地方上的文化人团结起来。古城作为历史名城,有许多资深的文化人,随着战乱,逃离去南方了,剩下的也对社会政策不了解,闭门而不出。许多方面都很缺人才。
我召集了几次古城文化人士的会议,听着那些文化人的反映。我也独自去市里的各个文化设施的部门视察,可以算作微服私访吧。这几年的战争,古城幸好没有受太大影响,需要的是修整。重要的第一步是宣传,组织起歌舞团,秧歌队,唱新曲新歌,歌颂解放,再有就是组织起文学队伍,写歌颂的文章。我经过许多城市的解放,也清楚这些做法。这些工作很热闹,很紧张,也很简单。
有一日,我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规划着一个迎接节日的文艺宣传活动。就听隔壁的办公室,有人在说着什么,说得很多,似乎反复在说。这样的事近来多了起来,文化人一旦消除了戒备,便显得十分十分的投入。我一时并没在意。后来,那边办公室的秘书过来,向我汇报,说有一个人来反映古城的古城墙连同一些古文化设施遭到破坏的问题。我还没考虑到这一点。我记得过去和秦泰春每到一处游玩,都会谈一谈那地方的古迹。秦泰春向我介绍过很多次古城的文化遗迹。不过眼下社会性的文化宣传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对这汇报根本没多在意。听说那人已经走了,也就点点了头,没再去想。
过了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走进办公室,便又听到隔壁办公室里的说话声。我坐下后,便叫过人来了解一下。听说那个人又来反映城市的图书馆问题,还有桥南的旧官人家的历史遗迹遭破坏的问题。秘书告诉我说,那人还说,这座别墅也是古迹,不应该作一般的粉刷整修。秘书并告诉我,已经对此人作过了解,他曾经是一位旧时期的旧军官。我听了心中一动,也就吩咐把他带进我的办公室来。
他一进门,很恭敬地脱下帽子,叫了一声首长,再抬头看我时,我和他一下子都楞住了。
“你是……林树英……”
“秦泰春。”
“真是你?……”
他想过来走近我,伸着双手,象是要抱住我。我一时没动,心里也有着一点冲动,但旁边的秘书正看着我们俩。我站着没动。他走了两步站住了,手放了下来,他的脸朝着我,两眼中明显闪着了激动的泪光。
“是你,是你,林兄,林兄哪……”
我让秘书倒了一杯茶,秦泰春坐下来。我这才细细地看着他,他还是穿着一件长衫。但显明长衫有点旧了。以前他的长衫也不显新,但总衬着他那么潇洒的样子。而眼下,他还是一袭长衫,却多少显着有点拘谨了。我不知他是不是在首长的面前不习惯的原因。他的脸上自然带着了这十多年的风霜沧桑,但主要的变化还在他的气质上,变化成了一种拘谨,说不上是沉稳还是老态了。过去他的举止中吸引着异性的神采失落了。我的秘书是个女性,她对着他一点崐也没有异性间那种注意的感觉。但从神情上看略显胖了一些,看得出他的心境是松快的。
一时间,我有很多的话想问他:这些年,他都到哪儿去了,他是如何生活的,他怎么又会回到古城来的。我还想问到,当年小雪到底是怎么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秦泰春也望着我,他大概也有许多的话想问我,但他只是望着我。旁边的女秘书觉得我们的神情大概很奇怪的,她大概不明白我这个领导到底和这个当过旧军官的人有什么关系。她站着,也看着我们。我不由地咳了一声嗽。秦泰春仿佛是醒悟过来似地,想着了自己的要说的事。
“是你……林兄。正好,我就想着反映古城的文化设施的问题。我觉得,共产党接管社会后,社会是真正人民的社会,将是一个很繁荣的社会。这些年我听到了许多的事,也看到了许多的事,对共产党我很拥护,我很佩服。也就想着要向首长反映一下,城市的古迹和图书正在遭破坏,应该要管一管。这些古迹和图书都是宝贝,这些东西是不能够让它们毁坏了的。对它们的保护当初国民党没能做到,我相信共产党是能够做到的。现在,我看到了……林兄,也就放心了。”
我默默地点着头,一种对文化古迹的重视从他的口气中显现出来,我也有所感受。这些年的战争中,重点都放在了政权上,又有谁会太在意一些不十分有名的古迹上呢。但经秦泰春这一说,我感到的这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也就点下了头,表示应该重视,并让女秘书把这件反映的事记下来。
秦泰春立刻象是松了一口气似地,神情慢慢地露出了过去我看惯了的那种微微的笑意。
于是,多少年前的那些旧事和曾经有过的感觉慢慢地渗进了我的心里。我对握着笔依然注意着我们的女秘书说:
“这是我的老朋友,二十年前,他救过我,并帮助过我们的……”
秦泰春微微地动了动头,头不知是点还是摇着。他又看着我,那眼神带着一点疑惑,我为什么会这样说话,又何必说这些。秘书仿佛明白了这一些关系,也就退了出去。我又移头看着秦泰春。这时我和他的眼光都变了。他的眼光中闪动着旧友相聚的光,我也感到了一点激动,有着了一些感叹,但我不想让这种感觉占据我的心理。我想着要说什么。
“我们去喝一杯。”
“我现在不怎么喝酒了。”
“我也不怎么喝了。”
我把身上的军装换下来,换了一件很随便的服装。秦泰春看着我,默默地点点头。自从和我相见,他对着我的眼光中,越来越多地带着了敬佩。过去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我注意着他并多少有点模仿着他。现在我感觉到这眼光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