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不大的酒馆里,我们要了一壶酒。到在小盏里,我们都喝得很慢。多少年的地下工作和多少年的行伍生涯中,我很少喝酒,怕酒误事。当了文化宣传领导,我的工作也忙,也没有时间去迷在酒上。我是很想借酒来表述一下对旧友的情感的,说出要说的话。我确实是念到他的,也想和过去一样,畅畅快快地谈谈这些年的生活和感受。但我发现自己管着了自己。我无法象以前那样去喝酒。想着要用酒来启口,便越发感到我和秦泰春中的一点隔隙。也许是由时间造成这隔隙,也许中间隔着一个小雪。而秦泰春也真是喝得很少,开始的一两盏,还是一喝而尽,但不知是我的不呼应,还是他确实不怎么喝酒了,他只喝了两三盏,速度也就减慢了。我们缓缓地喝着,一时竟没有多少话,只是偶尔眼光相碰,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带着一点旧时亲近的友情。
外面走过一队整队前进的部队,喊着很整齐的口号,踩着很整齐的步子,很有一种新得政权的朝气的精神。
“正是王者之师。”
秦泰春叹了一句。他向我举起盏来,那是明显向我祝贺着,似乎代表着老百姓的身份。也许是对我过去曾和他谈到的这件事,也许是对我后来走过的道路,他表示着心悦诚服。他的话和他的神态都是很诚挚的。我也就应了他一盏。这一盏酒下肚,我们之间仿佛融进了一点什么。我们开始谈起来,谈了一些琐事,谈了一些记忆,谈了一些过去,谈了一些现在。秦泰春和我一样,曾经有过一段生活无望的飘泊。那些飘泊中的事都谈回头,旅程中的那种苍凉和无奈,细雨中的那种悲哀与感伤,现在谈来都显得淡淡的了,我和他的心境都变了。
“小雪她……”
我比以往多喝了一点,我自己觉得神智很清楚的,但那种情感又浮上来,我忍不住地问到了这个名字,我总感到我和他一直绕开着这一个名字,而使我们的谈话隔着一层而不能尽兴。
小雪的名字的提起,秦泰春一时似乎怔住了,象被什么打了一下。我确实是怕勾起他的伤痛,把那名字在心里按着的。提出口时,看到他一瞬间的表情,我有点后悔。但他并没有象我预感到的那样伤痛,慢慢地他竟然显出了一点我感到不舒服的平静,脸上还浮现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来,使我觉得了一点悲哀,也感到了一点惶恐。我直盯着他,我怕眼前的这个有所变化有所隔隙的秦泰春,是一个假的秦泰春,一个虚饰了的秦泰春,一个精神有着深深创伤的秦泰春,一个病态了的秦泰春。
“你随我来。”
秦泰春站起身来对着我说。我有点茫然地向着他。他的双掌在面前搓了搓,我看到了那久违了的习惯动作。我不想违拗他,他的神情中有一种让我莫名的也让我不由自主的神秘的东西。我也就起身跟着他,跟他出了酒店的门,跟他走到了街上,跟他走过那一条条我曾经走过的熟悉的巷子和马路。越走我感到越熟,我的心里越来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种异样的感觉。走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他的步子越发走得很快,象要急于带着我走进那神秘中去。我已经认得了那路,那本是我在古城时常走的巷子,最后果然走到了那梦里常出现的院子门口,门关着,他回过头来朝我一笑,象是对我说:到家了。
我几乎想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再一次看看他的眼神。但他很冷静地启开了门,丝毫没有异态。门开了,里面安安静静的。见着他的神情,我真怕会幻觉似地出现那一些鸡和兔,猫来。
走进院子,走进那间房门正对着院门的屋子,推开门来,我真感觉到回到了原来的一个家,秦泰春和小雪的那个家。那里一切的东西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摆着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墙角一个炉子,还是挂着那一付对联,只是更显旧了,梳妆台上还放着那一个大肚的储钱娃娃。一切如旧,布置得还是那么地整洁,收拾得还是那么地干净。仿佛家里还有着小雪那么一个勤快的女主人。
秦泰春让我在桌前我原来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他忙着开炉子烧开水,很快就端上了茶来,又收拾了一下桌子,他的动作很快,看得出是长期的单身生活养成的一种整洁习惯。我知道他早先就是单身惯了,要整洁的人。他在房间中的动作,他的转步和随手擦抹的举动都显着是熟惯了的,收拾和整理惯了的。他几乎不停身地在忙着。在炉上烧着点什么,来招待我。我很想拉他坐下来,和我静静地说一点话。
终于,他停下身子,走到我的身边,他靠着桌子站着,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神中,还是那么静静的,没有忧伤,也没有悲哀,也没有异样,只是显着人到中年以后的那种疲惫,不象过去那么明亮了。
他正想坐下来,却又停住了,他抬眼望着开着的门,象是听到了什么,象是迎着什么。一瞬间中,我仿佛看到了早先小雪的眼神,小雪望着秦泰春的回来时的神情。而这一瞬间,我根本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我再一次发现他引起我注意的幻觉似的神秘。那神秘仿佛也引着我,我也就望出门去,我什么也没望到,但我还似乎在那幻觉中,感觉也许小雪便从那门外走进来,带着那微微的笑意。然而,小院里还是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形象也没有。我多少有点疑惑地看着,这一次,我是实实在在地看着他,注意着他,我想到我应该为我这位朋友做一点什么了。
秦泰春却并没有看我,他还是注意着门,其实那时间也许很短。突然一下子他就起身走向门口,象迎着什么,就象当初小雪迎着从军营里归来的他一样,他走得有点匆忙轻快。而后我就听到了秦泰春在院子里和人的说话声。应着崐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听到秦泰春说着我的名字,并象是对着一个惯熟的人介绍着我。
“是吗?……”
她应了很脆亮的半声。秦泰春回转身进门来。此时我也站起身走出门去。秦泰春迎着我说:
“你看,她是谁?……”
秦泰春的语声里带着那种神秘的声调,使我瞬间中神思凝到了一点上,我也就看到了那个后面跟进来的女人。我几乎要叫出声来。
“小雪!……”
我只是张着嘴,我没有叫出来。因为我清楚地想到,小雪她已经死了呀。我的思想一下子转了好几转,是小狗子说话不实?是小雪当时根本没死?是秦泰春那时玩了一个假死的消息?是他们俩双双逃脱放出的烟幕?瞬间中我想不了多少,那理智的现实感还在迟疑着。我只是看着眼前的形象。眼前的小雪用眼看着我,带着那微微的柔柔的静静的笑意,嘴唇轻轻地抿着,向前微微拱一拱。
“英哥……”
她的一声称呼,让我几乎向她扑上去。但同时我的心一激楞。我突然感觉到了声音提醒的一个现实:那就是小雪是死了。要是小雪活着,她也是四十岁开外的女人了,不可能有驻颜术,使眼前的女人还是那么年轻,还活脱脱的一个少女小雪的模样,一个旧日小雪的身躯。这样一想,现实感回到了心中。我就看出一些眼前女人和小雪不同的形态来。她的脸型虽然和小雪很象,但比小雪要胖些,下巴虽然也是象小雪一样是鹅蛋形,但略带着了一点圆。特别是眼睛,虽然一样的微微往上翘,眉也是细细的,眼中的瞳仁也一样黑,但却比小雪的眼神要显得活,闪烁不定地,看人的神气有点微微的斜睨。嘴唇往前拱的样子也似乎含着一点自觉性,象一种动态而不是一种特征。注意到这一些,我就清楚地认清了这不是小雪,我便从小雪的幻觉中醒悟过来,我也就能看清她们的更多的不同处来。从形体到形态的更多不同处来。毕竟小雪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我太熟悉她了。我升起的一个念头是:她是谁?她是小雪的女儿么?这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她是小坛……”
秦泰春注意到我神情的变化,便这么介绍着。他说到小坛时,声音低低的。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那种眼神只有当初受伤后,身躺在小城陋屋的床上,看着小雪进门来为他解衣治伤时才有过的。眼光是那么专注,更添了一点迷惑般地。几乎是当年小雪对着他时的眼神。叫我诧异而又熟悉的眼神。这一瞬间中,我看得越发清楚,那不可能是对着子女的眼光,而是对着一种深爱着的人的眼光。是一个男人对着女人不同一般的眼光,我看到了一个在女人面前完全不同的秦泰春。原先那个在女人面前眼神总带些懒洋洋的,一付无奈的秦泰春,在分别了十多年以后完全变了。我又一次感到世事的沧桑,并有着了一点陌生感。
叫做小坛的女人走到我的面前来,她走得近近的,伸出手来,轻轻地按着我,招呼我坐下,那种亲近是过去小雪很少表现的。我坐下了,她也在我前面坐下来。她显得和我很熟,想来秦泰春常常在她面前提到我。她的眼睛转动得很快,黑瞳仁斜睨地瞥了我一下,眼光闪了一闪。她的神气却是静静的,一时也教我恍惚着旧日之事。
“我是不是真的象……她?”
小坛说着,低下眼去,只是黑瞳仁又斜上来瞥我一瞥,带着一点柔柔的羞涩。
“象……象……真象。”
我点着头,我发现秦泰春等待我这话的紧张神气,比面前这个女人还要紧张似地。
“那么,以后你英哥你就要象泰春那样,把我当小雪姐一样看待啦。好吗?”
她的声音还是静静的,似乎比以前的小雪还要显着柔态。但不知怎么,我是不是对小雪的记忆太深了,情感也太深了,所以无法接受对她的一种替代。我多少对眼前女人有着一点失望,不知是因为她的声调,还是因为她说话的语崐气,我心中不由地浮着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总之不是什么太自然的感觉。也许是我在严肃的军伍中过久了,对那种女性的柔态的感觉已经难以接受了。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秦泰春大概注意到我的勉强神情,看到我点头后,他才象是松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发现秦泰春是那么细心地敏感着我的反应,我再一次感到了秦泰春的变化。眼前小坛的表情,我已不再以小雪去比较了。她便只是和秦泰春有着联系的一个女人,根本不存在变化。而秦泰春的变化越发引起我的注意。我能想到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女人引起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秦泰春想让这个小雪复生般的女人,来伴着十多年没再见的哥哥。眼前的她也是表现着殷殷之意地陪着我,和我轻轻柔柔地说着话。秦泰春却一直在忙,做着菜点。他的手脚显得很快,他做着那些家务事,和早年的小雪一样。不一会,有着古城特色的的菜点,都端到了桌上来,并倒下了酒。小坛举着一杯酒,敬着我。而秦泰春却只倒了半杯酒,明显还是为了敬我而喝的。他对着小坛的神气语调,都带着一种体贴的宠爱,并不时悄悄地问她一句什么。白小坛一直眼对着我,只是低低地很简短地应着他。要是换了一个别的男人,我会觉得这是一对恩爱夫妻,是一个年龄比女人偏大一点的中年男人的一次幸福婚姻。而眼前的这一切却不让我这么想。
“来。”小坛举起酒杯来。
“来。”秦泰春也举起酒杯来。
“来。”我也跟着举起酒杯来。
我们都一干而尽。只有秦泰学留了一点杯底。我没去催他。我注意到他的眼瞥了一瞥小坛。小坛却朝我微微地笑着。在这小院里再次坐下来喝着酒,我多少感到旧日的时光和岁月回转了来。几杯酒下肚,心中浮着一种虚幻感,一种岁月流逝的虚幻感,不真实感。那种感觉早已在战争的炮火中消逝了的,又有一点回味过来。我又一次几乎把眼前的小坛当做小雪,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笑意。
家里没有多少酒,秦泰春端着酒壶到外面去买酒了。这时小坛靠近着我说着话。
“他说的小雪是不是真的?”
“我哪里还不象小雪呢?你能看出来吗?”
“英哥你要常来,我就是你的小雪妹呢。”
“英哥你当着解放军的大干部吧,我有事找你去的呀……”
小坛在我面前还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了。我有点酒意迷糊,毕竟好久没有这样尽量地喝酒了。秦泰春回来的时候,我拦住了他倒酒的手,我把他按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我想着和他说一点话。他却想着要站起来去给我准备一点水洗脸。我这时再一次感到了岁月在我和他之间划出的距离和痕迹。我看着他和小坛的样子,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是怎么把小坛当做了小雪,重新回到了这座古城,回到了这个小院,回到了这间小屋,继续他原来的生活的。这是他的精神支柱。而多少年中,我是解脱了小屋的生活,走进了战争中,走进了血与火之中,我觉得越来越无法真正理解秦泰春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