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和秦泰春的生活离我很远,越来越远。有一段时间,我根本没有再去想他们。我的生活中添了儿子,儿子也已牙牙学语,有一种很生动的形态。很快红妹又怀上了。女人真是能工作并能生育。我清楚地知道红妹的外界联系越来越多,她似乎是以怀孕的身子来做她的掩护,可以到处去活动,走出铺子而不被人注意。我却总是在她外出时,为她担着心,有时又觉得她根本不用我担心。她拖着怀孕的身子很忙碌地活动着,更显现出与女性不同的另一面来,那么坚定的工作态度。
那一段时间,社会上变化很大。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在江西打败了人数众多的国民党的部队,共产党作为匪党而声名大震。社会上争说共产和革命,镇压的力量也表露出残酷的一面,显得风雨飘摇。小雪和秦泰春的小家庭的悲欢确实显得很轻很微,已进不了我的思绪了。小城的活动也多起来,也感受着各种力量,也有共产党要在小城起义的传说。那说法象真有其事,在暗地里流动着,让我也觉得激动。然而我很清楚,那只是一种传说。我应该是最清楚了,我家里有一个中心人物红妹呢。只是看她一天天地繁忙着,进货出货的,她都亲自接待着人。她也经常出门,不知办的什么事,使我也疑惑,那传说是不是会是真的。按照纪律,我也是不好对红妹问什么的。
这天红妹从外面回到铺子里来,一到天黑就让我把铺子关了。以前也常有这样的事,一般是会让我去夜晚做一件什么事,执行一件什么任务。这天却是什么也没布置我,我有点疑惑,听外面有传说,说到最近有共党份子被抓住了,交待出来的共产党在小城是好多好多。我不知这消息是不是真的。吃完了饭,她却早早地上了床。我以为她是累了,走到床边去问候她,她却伸出手来抱住了我。
上次怀孕的时候,红妹没有让我近她的身,而我也为着第一个孩子而清心寡欲。这一次我也延续着上一次的惯例。红妹却是那么动情的样子,显得情急慌慌地。我也就不顾及什么了,呼应着她。我侧躺着抱着她的后背,她扭转过来,脸朝着我,我看到了她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情态。并且感到了她的一种完全投入的完全放松的情欲,我手下的她的胸脯也胀满了,让我有堕入云雾之中的感觉,浮浮沉沉的。
到我们平躺过来时,她仰了一会,又过来半伏在我的胸前,她的声音带着了一种亲昵又带着她习惯的口吻。她轻轻地告诉我,她要走了,到南边去,有很重要的工作等着她,需要她。她必须要走了,并且很快就要走了。她将带着身孕去,而把儿子丢在我的身边。
“到南边?你就这样走了?把儿子丢下来,丢给我。你就不要这个家了,不要我了?你去南边,是不是黄花归姐的意思,她知道不知道我们成家的事,知道不知道我们有了孩子!……”
我不由地叫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在红妹面前这样叫着,我手里使劲地抱着裸身的她,我突然觉得,我无法离开她了,她的所有的话对我都是命令,我习惯在她的指示下工作生活。我还是第一次感到我将无法孤立地生活。一瞬间中,我真怀疑,她和我的结婚包括生孩子,也都是一种组织上的决定。她和我根本无这之外的情义可言。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一种工作的需要,这么一想,我感到有一点空空落落的,我知道这次她的离开将会有新的升任的使命,我甚至感到她对这种工作的升任而有点喜气洋洋的。而我升着了一点怨恨。我有点不顾一切地朝她叫着。
红妹一声不响地听着我的声音。后来她的神情认真起来,盯着我看着。
“林树英同志,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和使命!”
红妹口中的“同志”两个字,念得很有份量。我一下子软了下来,我看着她的神情,默默地一会儿。后来,我开始轻声地求着她,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去,把我也带去,我说我离不开她,孩子也离不开她。红妹又是一声不响地听着。我不知她心里是不是多少动了念,但是最后她还是对我说,那里只需要她,她无法带着一个孩子和丈夫工作。她在那里有新的身份,她这么说算是超出了她的规范了。而这里还需要我,我听到她说这里需要我的口气,感到是勉强的崐。我想到,说不定她在那里会有一个新的家庭的女主人身份。我虽然感到这想法太恶毒,但我无法不这样告诉自己。而我在这里又会有怎么样的工作呢,还只是引人见面,该换一个怎么样的上级,听怎么样的人指示呢。
一切都还是按着了红妹的安排和导演。我们的铺子很快地由于货物积压,低价拍卖了。就这当口,我和红妹发生了一场大争执,甚至动了手,引得我父母和小雪父母都参加进来,一致地责怪着我,认为我的不该,并当众骂了我。就在父母把我叫回家去责骂时,小狗子来通报,红妹已经坐上了车走了,不知去了哪儿。
红妹去了,铺子关了门。我还是拒绝接受管理父亲的丝绸铺子,努力活动回到报社里去做事。生活再一次的变故,变故显得突如其来,却又是那么现实。父亲看我的目光有着了一点变化,而我母亲则总是烧香念佛,她以为那是我前世因缘的必然劫难,她用这来安慰我。家里的一切越发都由着我,只是有一段时间,他们都看着我,让我的儿子缠着我,小狗子也总前后在我的身边。我的心中自有一种伤痛,我也说不清是什么痛楚。与妻子别离的家庭变故所不同的痛楚,是那种社会背景下的痛苦,让我感到心肠变得硬起来,再不同于过去的多愁善感。
照旧每天挟着包去报社,回来对着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原来的关系都断了,没有人再和我联系。那些联系仿佛都随着红妹的离去而消失。我再也听不到有关红妹的情况。按照组织原则我无法去打听。我再次怀疑,我的所有工作只是掩护着红妹,做那么一个名义上的丈夫罢了。而这种安排正是出于我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不会被人注意。
到心静了下来,我才发现时光流过去了很长一段。我的心思很想向人诉一诉,自然便会想到小雪和秦泰春。我真想去看一看他们。早先听说小雪开了一个饭店,起名叫做“开一天”,大概是想开一天看看的,生意好,也就开了下去。这一举措却使饭店声名大增,饭店自然不会关闭了,每天也就开几个小时,偏偏几个小时中,生意极好。都说饭店经营有道,只我知道内中的缘故,多少为小雪现今的情感牵挂着。这种牵挂突然一时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应。有了儿子,再加上等着红妹走后的秘密联系,我是走不开了。我让小狗子去了一次古城。
小狗子很快就回来了,他直往我的报社里走,看到我,就扯着我,把我扯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就那么望着我。我被他望得心里发毛。随后他的样子不知象是哭还象是笑,嘴一张一张的。后来,他说出来。
“小雪死了。”
“什么?”
“小雪死了,小雪死了,她死了,死了……”
小狗子反反复复地说着小雪死了。我仿佛就象看到了小雪躺着的样子,难怪这几天我总是看到那样子。我心里信,并没有不信,他想让我信。
“秦泰春呢?”
“他走了,秦泰春走了,他走了,秦泰春走了……”
小狗子念着,秦泰春走了,他走了。他也是让我信他的话,两条消息确实使人无法相信的,但我也信,我现在什么都能信。
小狗子坐下来,把他听到的事都告诉我,我很冷静地听着,他本来大概会以为我难以接受的,说一会停下来,看看我。然而我却很冷静地听着我的两个亲爱的人的变故。那是我曾经预感到的,多少年前,在他们相遇的那一瞬间,我便预感到的,并且在后来所见之中,已经接受了的。小狗子的叙述只是用具体的事来映证着我的感觉。
其实小狗子也说不清根本的事实,他听到了多种的说法。说小雪开了一个饭店后,生意一直很好,因为饭店是军伍里官员开的,一般的地方上的麻烦也没见有,饭店很兴。连来古城的赵督军,也到饭店品尝过。这以后的发展,有许多的人加进了故事的编造,弄得模糊不清了。简单的事实是往江西那边调去部队,进行再一次向红军进攻。秦泰春也在调动之列,那次赵督军立刻要带着他走,他力辞不得,小雪瞒着他去督军那儿求情,最后,她以死求情,当着督军的面,头撞墙被送进了医院。到秦泰春赶到医院后,两人只见了一面,小雪就死在了秦泰春的怀中。
有关这件事的发生和发展,小狗子了解了不少,说法也慢慢地听多起来,崐除了一点简单的过程之外,有一些似乎是加了文学色彩的。说赵督军去饭店吃饭,一见小雪便动起情来,从来洒脱的赵督军多少有点痴迷着,有好些日子都在饭店里吃饭。他大概是向小雪有所表示了,小雪突然准备关闭饭店。然而督军便下了调动秦泰春的命令。小雪去求情,赵督军有所欲求,但小雪以身全命,一死以表清白。那说法是暗里流传的,似乎对赵督军的声名很不利,似乎和相传中的督军性格也很不相符。但小雪确是为了秦泰春的抗命而死的,那是真的。小狗子在医院里听到一个护士说到,小雪是死在秦泰春怀里的,她死的时候,还脸上带着笑。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很快活,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她一直很快活,她要走了,假如还有下辈子的话,她一定还做他真正的妻子,她一定要让他也快活……那些话,由一个小女护士说出来,也有些让人怀疑,是不是加工过了的。我却是有所相信的。我也弄不清自己到底相信什么。秦泰春因为小雪死了,把她烧成了骨灰,就带着那骨灰,飘然而去了。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小雪死前,一直渴望他两人离开军队的,他一直有所沉迷。然而到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却离开了,毫不迟疑地离开了。有说督军因为小雪的死,而悲哀了很久,免除了调动秦泰春的命令,后来又亲自下令不再追究秦泰春私自脱离军队的罪名。当然也有人悄悄传说,秦泰春的失踪也是根据赵督军的命令所施,给私下里干掉了。不过赵督军下令免除秦泰春的脱伍的罪名,在军营里传开着,似乎是毫无疑义的。一切似乎都在迷雾中,只有两件事是确实的了。那就是小雪死了,秦泰春失踪了。古城中再没有了他们,那座小院锁了起来,没有人再在那里出进。
那以后的几日,我都不知是怎么过的,我也弄不清我的父母,还有小雪的父母是怎么知道这一件事的,到底是我说出去的,还是小狗子说出去的。似乎是我说的,我对父亲和母亲说得那么冷静,说得那么简单。我不让小狗子去加油添醋,我只说事实。那事实是小雪死了,秦泰春离开了。他竟没有把骨灰带到小城来。他是死还是活,我也没说。我父母没有责怪我,没有让我去和小雪父母说这件事。他们是应该查一查事情的源头的,是我带回了秦泰春,是我引起了这一切的结果,我是有罪责的。我很想代秦泰春向小雪的父母去赔罪的。但我也弄不清,事情是怎么过去的,我自己家破的事使他们原谅了我。而我只是常常一个坐在那里,把过去的事一一想起来,想着秦泰春,想着小雪,想着他们音容笑貌,想着和他们共处之间,只我一人清楚的那些事。我感到痛苦,感到心往下沉。有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忘了红妹,忘了她带在肚里的小孩。我只想着我的两个最亲爱的朋友。那一段时间过后,我觉得人生的什么痛苦,什么生离死别,我都能经受得了,我都觉得淡了。我很快有一种渴望,那就是我要参与工作,参与秘密,参与斗争。我有了一种力量,一种很冷静的力量,一种把一切多愁善感都置之度外的力量。
那年冬季里,我也离开了小城。我不再被动地等着红妹派人来联系,我想到她肯定把我忘了,我要自己去走自己的路。以后我一直在外面寻找,一直在外面飘流,我参与了很多的历史斗争。我的心硬起来。我能不再在回忆中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