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我是怎么走到秦泰春的房间里的,我也也记不清了,只是稀里胡涂的。我只记得我在路上吐过,我一直对他说我没事,我甚至有点恨他,因为他看到了我的难堪。在他的寓所里,我似乎是睡了一觉,又似乎是迷迷糊糊地一直说着什么。我有点清醒时,头裂着一般地疼。我的要求是再喝几杯。我坚持要喝上几杯。他果然拿出了一瓶白如雪形如坛的酒罐来,给我倒了一杯,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和我对饮起来。那酒色是暗红暗红的,奇怪的是,我一杯一杯饮下来,慢慢却觉得自己的神智清醒起来。只觉得杯中之酒,有一股说不清的清香味,舌上却感有一层苦滑味,嗅着确是酒,比酒还要味如酒。
秦泰春和我叙着话。我不知如何应着他的。我和他到底谈了些什么,是不是谈到了我的家,是不是谈到了我的女友的事。慢慢我清醒时,我记得我在和他谈着参军的事。我也就看清了眼前的他的寓所。
我弄不清那是不是他的私家房子,在一个木楼上,木窗木门,窗外遮着的是树的叶。室内却溢着一股香气,那股说不出什么的清香,墙上只挂了两个书法条幅,那字是龙飞蛇舞的草书,墨迹洇成一块一块的,连成一片的线。室内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突出的是一个大书箱,高高地搁在床头,一切简单朴素,却都带着一点清香气息。一张旧式的木床,一床青色布面的被子,叠得随意而平整。
我看出这是一个单身的寓所,他和那个女人在哪儿一起生活呢?
我的思絮从女人的身上,又回到他的身上来。秦泰春给我倒酒,他倒酒的手势显着很特别,雪白的坛子在他的手上一扬,酒象一线洒到酒杯里,显着他经常是沉湎于酒中之人。
我的眼光留在他床头挂着一柄剑上,那年月文人雅士,身于乱世,学一点剑术,也是常事。我看那剑花纹上松身古气,显着是世家之物。秦泰春顺着我眼光过去,摘下剑来,拔出剑来,剑有两柄,乃是雌雄剑,他又抚抚剑刃,笑崐了一笑。
“我也曾有过投军从戎的志向,只是古人云:良禽择木而居,眼下这社会,所见之军皆为争地夺权而兴战争。有时当然也不免想到,自古以来的军队,又有多少是以生灵为念的,又有多少真正的正义之师。数来也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样一想,我对从戎一念也就淡了。这也许是我沉沦之见了,不过林兄如要参军还须三思而定。我看林兄也是慈和之人,难以在杀人搏斗的乱世,而建功于战场。”
我的内心也如酒迷一般,慢慢地醒过来,有一点清清凉凉的,觉得秦泰春的话都入印进心来,多少天间的一种无路可走的想一掷生命的感觉,都已流去了,只留着一丝涩涩的滋味。
秦泰春拉开竹窗帘,外面已是晨光熹微。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在这儿度过一个夜晚了,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的,也不知秦泰春是怎么睡的。他是不是睡过,还是伴了我一夜,谈了一夜。似乎我们一直在谈着,我向他倾诉了一切。但从秦泰春神情上,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并不以我的心中的懦弱为念。我本来就对当兵有着一种惧怕,想着一个书生和那些兵们共处,扛着枪作战,本也有莫名其妙的意识,借以酒来逃避内心的害怕,未必是为了失恋。
那个时代年轻的我,喜欢顺从着自己的一点激情,并无一种恒定的思想,只随激情追求着什么。认定了为着自尊便无法回头,我还是个好辨者,在新学中,也曾与人彻底争辨过,互不相让,也曾握拳相向,以至一场斗殴。以致受过校长严厉训诫。然而,面对秦泰春的一番话,我却无言相对。也许是这一段时间的生活中,来自女人对我的打击,和自身命运的变化;也许是秦泰春的话中带着一种平和的却无法回避的情感,我和他似乎有着一种缘,一见如故,而一辈子无法割舍;也许是杯中的清涩的奇特的酒的缘故。也许我本性是懦弱的,对当兵有着一种天然的恐惧。我觉得他的话一下子说动了我的心。我第一次接受人的劝告,很快地退了下来,不再逆他的意思。我垂下眼来。秦泰春只看了看我,也就转了话题,以后再没谈到这个话题。
“来。”
我随秦泰春下了木楼,楼下是一片院子,种着了十几株的枝干挺拔的树,中间一块自然成圆形的空地。秦泰春拔出剑来,剑身嗡嗡,秦泰春把剑转了两转,就舞动起来,他的剑舞得很悠然,缓缓悠悠的,一投一举,有着一种太极的图式,我听着他随剑吟着:
清酒一杯,
宿情再度,
长吟落叶秋意肃,
剑击气荡,
难回苍天路。
我情爱在心,不免也多受旧体诗词的影响,听着秦泰春的吟诵,只觉有一种茫茫之气,不由赞着:“好词。”
秦泰春放下剑,笑说:“我平时性情并不爱诗词,只觉那太拘人。我也并不爱舞剑,只是小时家教学了的,兴起而一舞。手上动了,随口便吟上几句,都是往时多读了一些古书所得的陈习罢了。”
我也拿起一柄剑来,舞了一舞。我平时并不会舞剑,只是见了他这般意趣,也就随意挥动几下,想挥去一点心中的积意,只见天色已放明,一轮残月却还在天上,也就吟着苏东坡的词: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吟到这里,发现自己有一种故作的模仿,停了口,手也就停了。内心却有一股感伤之情,只觉天地茫茫。
“林兄不必伤感,人生多磨难,少年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我看林兄气中质重,将来一定会是个功名中人。”
“秦兄还会看相?我看秦兄气轻轩昂,自是仙家道缘。还望不时地点化我呢。”
秦泰春却摇着头说:“说什么仙道,只怕是无缘的。那是百劫而得。我自崐知内心不清,却早得外在的平和。年轻时的磨难,确是难得之缘。年轻气浮,必须在尘世中磨炼。而求仙道佛缘,更需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度的,我却是个天生怕烦恼的,只是在少年时便说什么超脱,说什么潇洒,自是一种逃避,恐到磨难来时,却是老年情苦了。那时便是真苦了。”
不知怎么,我在秦泰春面前,便有一种意气相投感觉,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有一种愿把心相交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只在我的愿望之中。他的一句话一个神情,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亲近的意味。显着是那么平和安宁,而我热血沸腾中的许多的沮丧和痛苦,也就在他面前消逝了,飘拂去了,沉着下来,安静下来,也化作了平和安宁。我觉得平生第一次和一个自己敬重的朋友相交,一个真正的朋友相交。在这一段进入社会而遭受的磨难时,我那以前所谓的朋友一个都不在身边,而自认为的红颜知己也弃我而去,我内心有着一点对人的距离感,还隐隐地有着一种创伤感。
“来,看剑!”
我握着剑就向他挥过去,他旋了一下身子,避开了我的剑锋,长衫在他的身子上扬开去,飘飘洒洒的样子。他也抡开了剑。我只是挥着剑,慢慢地剑气起挥越狠,我把自己所有内心里的感觉都挥在剑上,如同发了疯似地,只顾挥剑砍去,只见秦泰春的身子很有剑法地飘忽着,越发显现他飘洒的身形,但随着我的剑没有招数的挥动,他的脚步也有点乱了,险些被树绊倒了,他的剑也显出了狠劲,终于他用剑压住了我的剑。
“林兄,林兄,你的剑法太狠,我可是招架不了了。”
“我哪有什么剑法,倒看秦兄剑法自如。”
“这叫做无法胜有法。”
我和他都笑了。两个都喘着气。我尽力和他一样仰面大声高笑着,刚才的一阵猛舞挥剑,把我心中的一点积郁的东西都发泄出来,而残存的也尽力在这笑声中喷出来。我多少天中失落的自信和自尊,慢慢地回到自己的身上来,我尽量地放松感觉,学做一个洒脱的人,一个超然的人,我真想仰天长啸,从此把心中所积的不快都吐泻掉,但我心里还是清楚,我无法完完全全地摆脱自己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