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泰春走进那间别墅式的花园。这座平时清冷的花园,里面的花丛寂寞地开着,吐着幽幽的花香。这座园子平时总落着锁,只有赵督军的到来才开启。一条古砖铺的小径,径边有两条弧形车辙印,在泥地上深深地印出了高低不平的轮印。秦泰春一瞬间中想到了小雪,小雪在那个小院里微微低着一点头的形象,在心里闪了一闪。他合着掌搓了搓,头摇晃了一下,便走进那别墅的楼房里去。
里面装修得很漂亮。听说赵督军在古城有着一个情人,他隔年就会来一次。她并非是他的姨太。赵督军只娶了一房太太。在品质上,赵督军几乎是个正人君子,他个人不腐败,具有着文人雅士的风味,比一般的文人雅士还要风雅崐。他生活得很简朴,穿着随便,吃得也随便,管束部下还是很严的。战争期间每到一处他都张榜安民,多有违反军令骚扰百姓的官兵被他处决的事传开来。也许他唯一的一个不是正人君子的口碑,就是传他多有女人。但他只娶了一房的太太,他只让那些外面的女人做他的情人。虽然传闻他的情人很多,却从来没听说他是强占强霸来的。
赵督军军装穿得很整齐,连风纪口都扣得很好,站在那里迎着秦泰春,很有一种军人风度,相比之下,秦泰春却是随便了。军装套在他的身上,空空落落的,还敞了两个钮子。他似乎是故意地这样地去见赵督军。他进了门,站了一站,并不是军人般的立正,也没叫报告。只是叫了一声赵督军。军人模样的赵督军却毫不介意,伸着了手。
“来来来。坐坐。”
秦泰春有时在赵督军的面前,他会生出一种知我者的感受来。他见过多少个督军,但对赵督军,他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他有时几乎对他会生出一点亲近的意味。虽然这位赵督军并不过通文墨,但他喜欢和文人相交。并且不是附庸风雅,也不吟诗赋对的,不卖弄什么文句,但他的说话和举止都带有着一点尊重。和对待那些别的部下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使那些军伍出身的军官,对秦泰春也都青眼有加,那次兵变时秦泰春吃枪子也有其中原因。
靠桌上放着一盘围棋。赵督军每次来都要找秦泰春对弈一局,自然对局时会谈一些话。秦泰春有时也想到,他被放在古城,也许所有的作用也就在这几天的见面上。赵督军下棋并非是附庸风雅,他在棋上很有一点造诣,也迷棋。秦泰春可算是他的对手。但秦泰春对棋也如其它的方面,并无胜负感,但凭着他的悟性,能和赵督军一搏。往往他是过于超脱了,下得飘逸,往往在中盘上被攻破而败。倒没有有意承让的意思。
赵督军局势一好,就开始有说话的时间。
“泰春,没有批你的报告,自是要你为我做点事。听说你是为了夫人,才子为佳人而行,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心里是佩服的,只还是要你为我做事,还望包涵。除解职之事外,在成家立业方面,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对我说。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对着赵督军的面,秦泰春看着他显着的平易近人的样子,他有一点感动。他想到,假如天下的官都象赵督军这样,国家也就有望了。当然这只是他一时的一点心绪。见赵督军如此一说,他自己的事就不好再提了。
“赵督军可听到过农民暴动的结果?”
“乱民不惩,国之不安啊。”
“古语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其实民又何不畏死,使民能不畏死而行暴动事,又有多少悲哀在其中,源头自不在民,而在于社会。还望督军开恩,放了他们。”
赵督军点点头,沉吟着。
“凡乱中挑头的,都有赤党在内,赤党唯天下大乱而获利,不能轻易放之。”
“倘若赤党能够挑头而不畏死,这样的赤党,很难说是为谋私利了。真正的赤党我怕是抓不到的,我想抓来的,大概也都是被利用的血气方刚的易冲动的农民罢了。”
“你为赤党说话,也够大胆的了。”
赵督军点点秦泰春说。秦泰春直视着赵督军,没有惧色。牵扯到赤党是杀头的。秦泰春仿佛故意要顶撞着督军。督军却又哈哈一笑。立时叫过了卫兵,让他去传令部队,凡没有确实证据是赤党的暴动农民马上放了。
“谢谢督军了。”
秦泰春说着。他只顾顶撞着督军,只顾说着自己要说的话。也许他在这军伍里悲哀地生活这么长年月,只有这一时间,能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说完了,他又会感到另一种悲哀,小雪的形象又闪过他的心里。
“你是为我行政事着想的,得我谢谢你的。”
秦泰春知道自己还会继续留在军伍里。他本来还想再一次向督军当面提出他的退伍报告的,现在无法再说。本来农民的暴动在他的心里并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只是林树英和他说过一次,让他活动一下,希望他为他们做一点事。他做了,他也想以此来顶撞督军,以获得退伍的目的。但他没有想到督军给了崐他最大的信任。他清楚在部队中督军的话是说一不二的,但其实,后来那些被抓的人还都受着监视,有的又用别的名义给抓了起来。这些秦泰春并不知道,他也不再去过问了。
他依然这么生活着。赵督军走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在督军来的那些天,古城街上显着很文明很开放的样子,督军一走,一切就恢复了原样。这些他自然无法对督军说,他也不知道督军心里是不是有数。在军务方面督军并不放松,在情人方面督军也是尽心的。在许多方面,秦泰春对督军是有好感的。他们也许能算一个知音呢。
秦泰春走进自己的院里,他走进自己的家里,他进入有小雪的生活中,进入了小雪的气息中,进入了小雪的笑意中,进入了小雪的声音中,那座小院便是小雪的世界。他的心便沉静下来,又有着一点恍惚。那是很沉静的世界,秦泰春总感到他是来躲避的,来歇息的,来给自己寻找到一点安慰的。那个世界是小雪的,却又是按着自己的意愿营造的。一种虚假的安逸的世界,映着了自我内在的一种虚假。而面前的小雪却是真的,真的单纯,真的纯真,真的简单,象如静静的雪花飘飘。而有时他会感到这安静对他来说,又过于沉寂了。他就是这么矛盾。他又怕见着小雪这单纯,这简单,这纯真。对她来说,这是太不幸了。他的复杂和她的简单相映衬,映出了他内心的无奈,映出了他内心的沉迷,映出了他内心的繁琐。他有时怕面对着小雪,他不愿看到她那静静的脸容,带点鼓抿的嘴唇,那些神情情态,让他心里微微地有点痛楚。那却又不是他想象中的形象。那个形象是坚定的,有力量的,圣洁的。那个形象进近他,做着她自己想做的,坚决地要做的。他有时想着她会坚决地离开自己,去走她自己的路,也许他便会迷着她,抛开这一切,鼓起自己的信心,跟着她走的。然而,她却还是那么地,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静静地营造在她的那个小世界中,安安静静地操作着她做得很纯熟的家务活儿。静静柔柔地在他的身边。慢慢地连同了她的那些鸡和猫还有兔们,都在他身边围成着一个世界。那些家畜都是他提出来让她养的,他只是希望她不要沉寂,能多一点活动。他也希望他眼前的一切复杂一点紊乱一点。但她把那些动物也变得和她一样,更增添了那一种安逸和静寂。他男性的复杂的需要无法满足。他在这儿保留了一种色彩,但他作为男性又渴求着另一种色彩,一种复杂的色彩,来呼应着他社会生活的色彩。有时他觉得自己混乱极了,自己的内心在她的映衬下,显着一种罪恶感。他无法用安静的家庭生活来抗拒社会的纷乱和内心的纷乱,他就想要躲着她避着她,走到自己那统一的生活中去。
他走回到家里去,他带有一种沉静下去的感觉走进家里。他推开门。他看到她背对着了他,一瞬间,他觉得身姿有点异样。平时,她总是很快地朝他走过来,带着她的那点笑意,那微微的静静的笑意,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她总围绕在他的身边,那些鸡们也会跟着她,象她的小孩子们一样听话着。那都是他看惯了看熟了的。他想去看一眼她那熟悉的脸容。她已走进房间里去了,她的步姿态还是很轻快的,没有什么变化。秦泰春也就进了房间,也就象往常一样,坐下来,小雪便端来茶水,摆下饭桌。她一如往常那么地做着,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他也就静静地享受着她身影的感觉,享受着那安静的感觉,吃着饭,做着习惯做的事。吃了饭收了桌。小雪站在桌边,不时地和他说几句话,她的话似乎多了一点,他应着她,并没有什么其它的感受。后来,她站着不动了,一直站着不动。秦泰春想着了一本书,翻身去找,却被小雪拿在了手上。她还是站在那儿,并没有动身子。他伸手去拿。她只是不动。
“给我……”
他说了好几声,她只是不应也不动。他这才抬头看一看她,一时间他并没觉得怎么,只是望着她。他们常会这么静静地望着。
“你真的不想看我了吗?”
她的脸飞红着。他很喜欢看她飞红着的脸。他也就望着。慢慢地他才看出来,她今天的发式有了一点变化,朝上托了上去,她的脸上也有了一点变化,化上了淡淡的妆,描了眉涂了粉。那妆化得淡淡,但还是看得清的。她就这么朝着他,脸上微微地带点羞答答的神情,不好意思的神情,朝他定神地看着。分不清那脸色的红是妆红还是她羞涩的红。
她迎着他的眼光走到他面前来,走得很近,这时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挡了一崐下。她就站住了。那妆色仿佛使她罩了一个很假的面具似地,套在了她的脸上,她变化的发式象街上流行的一样,也象是假面具中的一个环节。他一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套上这么个假面具,是不是想和他开一个玩笑。看着她被他的手势阻住了的神情,他也就带笑地迎着她的玩笑,伸手去在她的脸上抚了一抚。她微微地低下头来,似乎身子有点颤抖。
他想让她感到她的玩笑有意思,便带着笑看着她。那个假面具把她单纯的脸容和神气都罩在了里面。他很想帮她把那个罩子卸下来,他伸出手去捧着她脸,玩笑地向上拔了拔。小雪的嘴里哼出了一个声音,使他觉得奇怪的声音,他也就笑起来。小雪扭了扭身子,也笑开了。
小雪似乎早早地把一切都收拾了。他们上了床。他还坐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小雪就伸手吹灭了灯。秦泰春转身站起来,想去解衣,还想着要取一样物件,却听到她的声音:
“你来呀……”
那声音也象刚才她哼了一句的声音一样奇怪,他不由转身看一下,只见她已脱了衣服,只剩下了短衫和短裤。她跪在了床上,朝着他,身子微微地扭着,慢慢地象是懒懒地在脱着最后的衣服。她把那衣服脱下来,不象往常那样叠好放齐,而是随手一掷,很随便地掷到了一边床沿上去。她光着身子朝着他,还扭着,身子从跪着的腿上抬一抬,波潮般地向前移了一移。那动态不象往常沉静的她,仿佛在模仿着一点他看惯的动态,也象是一个很假的面具,罩在了她整个的身子上。秦泰春有点怔住了。
“你来呀……”
她又说了一句。她见着他怔着的样子,便又向前移移,她的整个身子都抬了起来,把她整个的胴体都显现着,手在向前招着。月光从天窗上映照下来,映着她整个裸露的身子。她尽量地在扭动着她的身子,扭着那罩着的感觉,在舞动着。她又用那非现实的声音叫了一声,手便远远地伸过来,拉着了他的衣服,去解他的钮子,嘴里还发着那奇怪的声音,那白如雪的身子还不住地在扭动着。
秦泰春突然感到有一点吃惊似的慌乱,他一下子发现眼前似乎不再是小雪,而是另外的一个她,一个罩着了荡妇面具的她,连荡妇也象是罩着面具的,那罩在里面的已经被完全地异化了。他一时很慌乱地叫了一声,他挣扎了一下,并有力地用手舞了一舞。
听到了一声很响的手掌与皮肤接触的声音,就见她倒了下去,倒得很远地,一动不动地倒在了那里。秦泰春站了一会,才想到了他刚才的举动。他过去,有点小心地拉起她来,还象是拉着一个罩着外罩的女人一样。他才发现她的头碰在了床架上,她象是昏过去了。被撞昏过去了。秦泰春赶忙点起灯来,她赤裸的胸上有一个很鲜明的红掌印。那是他刚才发力的一掌所致。她的头上淌着血。他抱着她给她止了头上的血。他不明白她的头怎么会这么容易破的。他给她点了几处穴位,她慢慢地睁开眼来。于是泪便从她的眼中流出来,泪到之处仿佛那些罩着的都融化开了。秦泰春不知说什么才好,嘴里低低地咕哝着。他还是第一次动手打一个女人,打的还是他怀中抱着的小雪。
小雪慢慢地睁开眼,她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悲哀,还是努力地露着微微的笑意,她的嘴唇鼓抿了一下,轻声说。
“我学得……不好吗?……”
秦泰春默默地动了动头,说不清是摇还是点。
“你是你,你只要是你,我就……我就……我只要你是你……”
秦泰春自己也说不清,该怎么对小雪说,他觉得他无法说,他明白小雪的意思,明白她的心意,但他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小雪象是并没注意他的说话,只是朝他认真地点着头。
“我会学会的,再难我也会学会的……那样你才会和我一样快活……我太只顾自己的快活了……”
“别……别……”
秦泰春说着这样的话,他不住地说着,把小雪抱紧了。
“我还是很快活的,你能这样,我还是很高兴的……真的,那是真的……”
小雪也不住说着。他们各自说着各自含糊不清的话。弄不清为什么,秦泰春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很想对她说清楚心里的意思,但他就是怎么也说崐不清,那说不清的意思后来一直纠缠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