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走进了秦泰春的生活,很长的时间,她都沉没在一般的生活琐事中,她几乎没有思想,没有志趣,甚至没有感觉。她留了下来,在她学着生炉子做饭的时候,她只是在做着什么,只要面对着秦泰春,她就有一种兴奋的活力,要做着什么。也许这就是一种情,也许这就是一种缘。她觉得没有了自己,她沉进到秦泰春中去。许多的时间,秦泰春一旦出了门,她便陷入了一种茫然中,似乎时间也不知怎么过去的,她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她的自我就失落了,心里安静得如同一片空白。时间很长,又很快的。说她痛苦和孤独,那是别人对她的感觉,她并没有这感觉,她只是一种茫然,自我失落的茫然。在一片空白中间。她其实在做着什么,只是不知觉而已。一直到他的回来。秦泰春一回来,她也就进入了他的生活,她也就活起来。她有了知觉,知觉回复了,都沉入在秦泰春的身上。她在他身边忙着,做着什么。她的感觉都在他的身上。她甚至也并不多去看他,并不象过去那样默默地注视着他。有时看他一眼,她会脸上飞红起来。秦泰春也许会感到她的脸红只是她的一种习惯,而并非是一种情态。
小雪生在一个开明的时代和开明的家庭。在学校的时候,从书报中,她多少接受了新的开明的思想。她活泼、开朗,清纯。她并不是那种单纯的传统的女性。和那种传统的女性相比,她的思想是完全不同的。她一直有着她的想象,生活的想象,理想的想象,对白马王子的想象,平等的想象,民主的想象,女性解放的想象,几乎所有浪漫的想象,都进入过她的思想。然而,她进入了秦泰春的生活,一切就变得简单,那过去思想过的感觉过的,都仿佛并不存在,都显得那么轻飘。她如果意识着自己处境的活,她应该会想到自己几乎比传统的女性还要传统。她几乎丧失了自我,沉缅在了秦泰春男人的生活中。可是她没有这种回思,那些思想离开了她,偶尔一闪念,也被沉没下去,被一种单纯的空白掩没了。也许说那是因为秦泰春对女性有着的特殊的魔力。要说起来,秦泰春肯定有着那种魔力。他的生活中一直有着女人。他的智慧都进入了那种生活中,化成了那种自然般的魔力。他并没想到要对小雪展示那魔力,那魔力是自然而然地表现的。他甚至控制着自己,不要在小雪面前有意表现出那种对女人的习惯的话语和手法来。他是自然对待小雪的。然而他的自然中,已经融进了他的习惯生有的魔力。其实,对小雪这样单纯的姑娘,对小雪这样迷醉于他的女性,那已经完全够了,已足够她神迷的了。也许这自然表现的魔力,正对应着小雪。让小雪完完全全地神迷。也许那些用来表现的魔力,会引起小雪的女性惊悟的本能。而这种自然的表现,却让她完全丧失了设防。她一点点地陷进他的生活中,直至完全的地步。白天,只要在他的身边,只要围绕着他做着一点什么,看着他,感觉着他,她就感到有一种沉静的快活,一种从心里浮上来的快活。想是虚的,却又那么实在。夜晚躺在床上,她只要拥着他,甚至只要靠着他,并不要他对她做什么,听着他的呼吸,嗅着他的气息,她就开始有着一种甜得要呻吟出来的感觉,那些呻吟的声音都无力显现出来,只在她的心中回旋。而一旦他的手抚向她的身体,他的身体贴上她的身体,她仿佛就消失了自己,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象在很虚很高的地方浮动着,游晃着。许多许多的鸟在她的耳边鸣啭,许多许多的花在她的眼前摇曳,而那些声音和颜色都带着一种美到虚幻的感觉。在她的感觉中化开来。她没有动作,没有知觉,外在的一切都消失了,浮出了她的躯壳,留下一个软软凉凉的躯体躺在他的身下,她的自我便在上面快快活活地浮游着。
那段日子有多长,她一直不去想。要说她还有一点希望的话,那就是她期待着过年回到小城,回到父母身边。小城的记忆还是很鲜明的,那些以前少女时代的回忆映衬着她现在的生活,使她更感觉到快活。她念着那一个仪式,她和他一起回去,去小城,在那些自小生活在一起的人们面前,展示一下她和他在一起,展示一下她的快活,用最古老的方式,行着他和她永远结合的一种仪式。这几乎成了她快活之中添出的唯一希求。到她知道了秦泰春退伍要求的提出,她感觉到了秦泰春的痛苦。有时她想到,自己在秦泰春身边感受着快活,而他却痛苦着,她有一点不安。她的期待便带有秦泰春的痛苦的解脱,那样他们可以松松快快地回到小城里,在父母的身边举行一生只有一次的仪式,并永崐远地生活下来。随着秦泰春的请求被搁下,她一天天地感受到秦泰春生长着的痛苦,她觉得那痛苦也许有许多是她的希求所带给他的。她不再提起那期待,那仪式不过是一个仪式罢了。她觉得自己要求得太多了,有点奢望了,过份了。那希求便沉入了她的内心中,变成了一点恍惚的色彩。在她现实的快活边上,成了一点路景似的装饰。
小狗子再次到来,他在她身边住了几天。几天中,旧的生活的影子浮现在她的感觉中,一些有关秦泰春的生活的细节,也在她的思想中浮现,连同秦泰春在北城的旧生活,都进入她的思想。应该说,小雪不是一个呆乎乎的女孩,她的感觉中多少会浮现过某种知觉到了东西,但她根本没有去品一品,咂一咂,那些感觉也象路景的装饰,很虚地映衬着她的心境。小狗子空下来便和她聊着,那些小城旧事都进入了她的记忆,她象进入了现实,于是那现实的秦泰春和他外面的事情也进入她的感觉。一时间,她越发增添了一种茫然感。她不知道怎么才好,怎么对着秦泰春。她原先面对秦泰春时的那些感觉,在他身边时的那些感觉还是缠绕着她。她并没有想到这是他对她的不忠。在她的感觉中,还没有不忠的词。然而她总是一个女人,一个爱着她的男人的女性。她多少会生出一点感受来,一种异样的感受,一种不安的感受,她很不情愿那种感受的浮现。她想自己应该痛苦,但她并没有那种切肤之痛。她宁可不去相信那些事,她觉得那些事也只是虚浮的,不实在的。她拒绝去想那些事。偶尔想起时,她会觉得,也许那些事根本不存在。要不,便是秦泰春和她生活在一起并不快活,起码不象她一样地快活。她无法让他象她一样快活。这样想的时候,她会感到自己的不好。她也无法怪罪自己,来破坏了自己的情绪。她宁可对秦泰春,对自己闭上了眼,闭上了有关这些感受的所有的眼,连同所有的思绪。她相信自己依然是快活的,只是感受到秦泰春的痛苦时,她才有着一点快活中的不快活。
“真想见一见她们。”
有一次,小雪洗完了碗,她在桌前的水盆前站着,秦泰春半倚着桌在看着书。他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点外面寒天里的气息。静静地的感觉中,她的心有一点清清冷冷的,这一个念头突然就冒出来。
“谁?”
“她们。”
“你想家了?”
秦泰春放下书来,他的动作总是那么缓缓的。他的眼光和她笑微微的眼光相遇时,他们才都明白他们的话,小雪也才想到了自己把想着的念头说了出来。她的意识似乎从来没有这一点的,她也从来不去想到什么的,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她的内心中还是念着了这一点。她自己也奇怪,她们是谁,自己真想知道么?似乎也因为她们和秦泰春有联系,她才会感到这一点念头的存在,她对自己这么解释。
秦泰春默默看了看她。小雪扭开头去,又摇了摇头。她对自己不满,嘴唇抿着拱了拱。秦泰春还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什么话。但小雪没有再说什么。她带着笑看着他。那笑中带着了一点赔罪又似乎玩笑的神情。
似乎是秦泰春的一句问话,才让小雪思想中存在了一个念头,她们是谁?她们的样子,她们的形象,她们的说话,她们的动作,特别是她们的容貌,在小雪的心里有着了一种意义。她产生了一点愿望。这是有关秦泰春之外的一点愿望,其实也连着了秦泰春。她有时会默默地勾划着她们其中的一个,或者另一个,或者几个,她们都围绕在他的身边,他用着和对自己不同的说法和做法对着她们,用着一种洒脱的举止,用着一种挑逗的的神情,引着她们的笑,引着她们的闹,引着她们的激动,引着她们的兴奋。她沉入了自己的这种意识中,有一段时间,难以自拔。她在她想象的感觉中,跟着秦泰春出去,她象是带着一个隐身帽,还是躲躲闪闪的,其实他无法看到她的。她在一种虚空中,轻轻浮动着的。她看到他和那些她们,他和她们见面说话,他还是带着那懒懒的神情,他永远是那么轻视地看着她们。她一一地见到了她们,看到了她们的神态,看到了她们的情态。看到了她们的笑,听到了她们的声音,。那些声音和动作都仿佛合着她的感觉,让她有一点兴奋和激动起来。而秦泰春依然还是他的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不动于情的样子。于是她不想再看下去,身子又浮浮沉沉地飘回了家。这样的感觉,常常在她的想象中存在,有时她自己也弄不明崐白,她是不是真的跟过了秦泰春,那些是她亲眼所见,还是她想象出来的了。然而,在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是在她的院子里站着,或者是在家里的桌前站着。她只能认为那一切只是她的想象,她为那种想象而奇怪,也会飞红起脸来,身上热一阵,又冷一阵。那些想象中到她们和他热切的场面时,她会把持不住,身上酥软下来……这种感觉却是现实的,具体的,真真切切的,实实在在的。
带着这种实在的感受,带着这想象出来的感觉,她迎着秦泰春。秦泰春却似乎躲避着她,他越发沉入到她想象的那些情景中去。在秦泰春升职的那些天,他总是喝得很多地回来。他拒绝喝她调制的醒酒的酒,只任自己稀里糊涂地睡去,睡得昏昏沉沉的。有一天很晚了,小雪独自躺在床上迷糊着要睡去时,听到院门口有脚步声,有说话声。她的小院外还从来没有太多的嘈杂,作为军伍长官的家属,很少会有干扰。一时她有一点慌乱,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慢慢地似乎有人想要敲门,但最后那些人声都静了下来,随后似乎都离开去了。小雪悄悄地走到了院子里,隔着院门,她听了一听,立刻她便听到了一点她感觉中的音息,她很快地拉开了门,她便看到了躺倒在门口的秦泰春。他的双手还张开着,象是拦在了门口。听到开门声,他还抬头朝她看着。她还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狼狈过,他的神情是那么地无力,孤立无援地,就象当初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想到也许是又一次的兵变。然而,她上前扶着他的时候,她闻到的是从他口中喷出来的酒气。看着他无力的样子,看着他完全醉倒的样子,这时的小雪,突然有了力量,她几乎是抬着他,抬进了家里的床上。她给他洗了,擦了,她几乎是强制地灌了他一些乌乌亮亮的酒。她抚着他的胸口,轻轻地给他点拿穴位,从头到胸,到整个的身子。她一声不响地做着这一切。一直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然后,她在床沿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看着他。
“你做什么,你为什么,你痛苦在哪里,你又何必这样,你不应该把自己来糟蹋,你是不是在避着我?那么,你又为什么不让人进我这个门,你还有着一点力气,就做这一件事情,你想卫护着我么,我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你又何必这样,你又何必那样……你心里苦,是不是我使你失望了,是不是我没有能力……你不用感到我……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我快活着,我比你快活,你怕着我不快活,而却使自己痛苦,便让我不快活了……我不想你这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可以去做任何的事,哪怕是人们认为最不好的事,但是你不要这样对待自己……这样会伤我的心的,这样会伤了你自己的……不管你升不升职,不管你离不离得开军伍,不管我们还去不去得了小城,我和你在一起很快活……这是真的,你不要想着我怎么,不要因为我增添痛苦……我了解你,我有时不了解你的,就是你这样……守着你,每天能看到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在你的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快活了……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了,这会使我痛苦的……因为我看不了你这样对待自己了……”
小雪一下子说了很多,她朝着他看着说着。说完了,她觉得心中很宽畅了,松快多了。他只是一直看着她,就象当初她做着手术时一样。她也用眼望着他。她一时又恍惚,自己刚才根本没有对他说什么,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出了什么。说了的那些话,只存在着一点感觉。那感觉也是虚浮的。她只是和他对看着。就是那么看着。似乎只是一瞬间入神地看着,又似乎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接着了遥远的空间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