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从床上起来,发现面前凳子上放着那么一杯乌乌亮亮的醒酒的酒,桌上的一切都收拾干净了。院里的鸡们咯咯地,起身看,小雪正在那里喂着它们。隔壁房里空空的,秦泰春已经去了军营了。看起来,还是我醉得最厉害。
小雪进房来,端着早点上桌。我看着她,她的脸上还是显着那么温和的笑意。但我能看出她的眼里有点红丝,眼泡略有点厚肿,能看出隔夜那顿酒的影响。我一边吃早点,一边看着她。这次她没有离开去做什么,只是坐在我的桌前,看着我吃。她的神态显得有点累乏的样子。
过一会她开口说话了:“英哥你别………他心里不好受,这样的生活对于他是苦的……”
“有你在他身边,还有什么不好过的。”
“我吗,只是一个女人……”
小雪停了一停,才说,声音低低的,只这一句话,她带着了伤感,似乎还含着自怨自艾。随后她又抬起脸来说:
“泰春他不是一般的男人,他虽然和那些……他胸中有超凡脱俗的才气,只是无处可用。”
我很想说:雪妹,你在我心目中,也不是一般女人啊。但我无法说。
“雪妹,你变了,许多……”
“我变了么?”
她捋了捋头发,那动作还是过去一样,略略嘟起了一点嘴唇。那神态象是在问:是变老了还是变丑了?我不想说,我移眼去看院里的鸡,有一只鸡咯咯地跨进门来,小雪轻轻地嘘了一下,那鸡并不退,只是昂起头来看着她。
“他说到……我一个人在家……养一些家畜好玩……他想到是我……”
我真想说,哪有男人喜欢看女人和家畜在一起的。他也许是让你一个人解解闷,如果他想到女人一个人在家孤独,就该早回来陪着。哪有让女人和家畜相处,自己在外花天酒地的。对着小雪,我说不出口,她总是为秦泰春想着考虑着。而我会想到红妹常常并不考虑到我的处境和我的心情,但我却总是把她放在了心上。想想人生也真是奇怪。我嘴上没说,但我的眼中说着这一切,道着这一切。
“我吗,只是个女人……”小雪又这么轻声说。
“你太迁就他啦,对他太好啦。男人被待得太好,就会不把你当一回事啦。”
“他并不是这样的男人,他懂感情的。英哥你别以为……其实我和他在一起,我是感到快活的,真的快活的。我很难想象不和他在一起,还会不会有快活。”
小雪这么对我说着,她说着快活时,眼神动起来,似乎带着那种快活,就象过去的小雪快活的样子。我真不知对她说什么为好,她是一个根本不设防的女子,而秦泰春又不知对她使了什么功夫。我清楚秦泰春从来对女人就是有一套的。我开始找话说起来,说到她应该对秦泰春用点心思,不要一味地顺着他,不要在他面前成了一个家庭妇女的样子。我甚至谈到了一些常用的御夫术。崐那些在我们的小城报纸上登载过的小把戏,我都说了来。说得小雪听得咯咯笑着,笑得很高兴似地。不知是她接受了,还是当做好玩的事。见她高兴,我也就信口说下去,说到聊斋中的一则故事,一则吸引丈夫的故事,说一个漂亮的妻子本来没有对丈夫的心思,于是受到了丈夫的冷落,丈夫甚至还找了一个很不如妻子的小妾,特别宠爱那小妾。后来隔壁搬来了一家邻居,那家女主人长得并不好看,她的丈夫却把她象宝贝似地捧着。两个女性结成了朋友后,那女邻居教了这位妻子一些方法,先是不假修饰地去做下人的事,让丈夫有所不安,以后,突然有一天浓装艳抹,引起男人的性感,却不让男人进房遂愿,还把丈夫往小妾的房里推。这以后,妻子还从女邻居那里学会了如何运用女性的眼神,运用女人的体态去吸引丈夫。偶尔让男人如一次愿,又显出了一层间隔,不即不离的。到后来便整个地把丈夫迷住了,使他总是围着妻子转,对小妾顿生厌烦。没有知识的小妾不免会口出怨言,被丈夫打了一顿,最后卖了出去。这以后,丈夫再也离不开他的妻子了。根本说不上再会有二心了,如日日陪着一个新娘。我也不知自己说得是否对,只顾信口说下去。小雪笑着听着,听得还很认真。
“你骗我的,我翻过聊斋,并没看到过这个故事。”
“肯定有的。只是你当时不注意这类事,自然不会记得有啦。”
小雪想了一会,她想的时候,象是认真起来。
“重要的是你别顺着他。要用一种间隔法,欲擒故纵,欲得之先与之。你不能他一对你好,你就什么都听他的了。你要运用你自己所有的能力。”
我继续说着,想着要把一切教给她。小雪又想了一会。
“这样,多累啊,又多难受啊。我做不来的,要我费心思骗他,我做不来的。”
“那也是为了得到他吸引着他。是好意,又不是真正地隔离他。”
“不不,他也不会是那种贱男人的。他不是。我只想真心对他。他是会懂得我的真心的。”
我实在不知再说什么好了,我清楚任何的方法都是因人而异的。我这也只是病笃乱投医罢了。但看到小雪那好笑着的样子,我的心胸间多少感到松快了些。
就在那一日下午,我在古城街上转悠时,听到身后有人和我招呼。回头看,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朝我笑。他说出了那几句叫我熟悉又叫我紧张的暗号。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并不是当初我在秦泰春军营里了解得最清楚的人。我回了暗号。于是接过了他的一支香烟,两个人就分手了。
任务完成,我就准备回去了。我去找秦泰春,告诉他这件事。他正坐在一个房间里修指甲,那么悠然,那么安静地。外面的房间里是军官们在大声笑闹着,我看到,刚才和我联系的那个人也在其中。也许修指甲也是军官的一种奢侈爱好。他有条不紊地用小指甲钳上的锉,修着指甲,见了我,微微一笑,很有一种军官的风度,似乎是跟外国士官生学来的一套。我告诉他,我将回去了。他沉默了一下,说:你要走了么?他和我一起走出军营来。军营门口站岗的兵士向他敬礼,他很优雅地手抬了一抬。那气势和那姿式,都带着一种典型的旧军官样子。那几日,古城城郊有农民暴乱,出动了军队,不时有囚车带了一些乱民进营,五花大绑着,恶狠狠的兵士推着搡着他们进军营去。秦泰春没注意地只顾走着他的路。
我们随便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自然地按着我们过去的习惯走出了城。到了城郊了,古城城墙外,有着一片土坡子,从坡子看下去,四面是一片田野。远处有隐隐的村落和土山影。
“你还没对小雪说吧?”
“还没。”我说。
他和我对了这一句话,又沉默了一会。乡野上的风吹过来,带着郊外特有的一点干牛粪和青作物的气息,唤回了我们过去一起时的感觉。但我总感到我和秦泰春之间生着了一点隔隙,似乎又不尽是小雪的一件事。
“你走了,小雪她又一个人在家……很寂寞的。”
秦泰春说着。他望着远处,那里有炊烟淡淡的升起。我一时有点恍惚,似乎这一句话该我来说的。
“你是可以减少她的寂寞的。”我尽量地怀着我和他过去的情感,我尽量说得淡淡的,但我的话中还是带着了一点情绪。秦泰春似乎知道我会怎么说。他的头动了一动,似是摇了摇,又似乎是点了点。
“这一切,我曾经想到过,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
秦泰春的话,多少让我有点不明白了。原来我自以为最了解的就是他了。这一切不都缘于他自己吗。只要他想着小雪,真心地对待小雪,一切不都是他能做到的吗?但秦泰春的神情却让我感到他有着一种痛苦,那种不由自主的痛苦。我想到了小雪的话。秦泰春不是习惯倾诉自己痛苦的人。也许只有小雪才了解他的内心。
“你只要早点回家……”
我的语调也放缓了。我的话中没有了责备,只有劝说。
“我怕……面对着她。”
“这你就错了,小雪不是那种鸡肚小肠的女人。你没看到就是你这样做,她还……她也许早就知道你……那样了,还不是对你很好吗。”
我选择着词句说着。秦泰春还是头动了动。
“我不是怕她,怕她对我怎么……我是怕面对她,根本还是我自己……我怕在她面前的我自己……你应该看到了我现在是怎样的人,怎样的生活了。我在我最痛恨的军伍中,一天天看着这一切,又做着这一切。我却无可奈何,最痛苦的是自己的无可奈何,而又无法摆脱。我不希望我是这样的人。奇怪的是,这个军伍的上层却不肯放了我这个人,他们看上去是重视着我,重视有点知识的文人。我多次地请求退伍,却一次次地加高着我的待遇。食君之禄,为君之事,我努力地想着提出一些看法来,希望能改变这个军伍的素质,能做一些为老百姓的事。但最后只是使这个根子上已经腐败了的军伍,多添出了一点活力,也许更多地作一点孽吧。”
秦泰春说得很平,语调淡淡,想来都是他一直在思想中盘旋的念头,它们一直无法解脱地缠着他。
“你可以走,带着小雪离开,寻另一种生活啊。”
“走,又走向哪儿呢?旧日还有挂冠隐入山林一说,现在却到处是军伍的天下,我如何躲得过躲得了呢?世界之大,又如何能容我们两人的一个平静的小家呢?”
我默默了一会,几次想开口,但有一种纪律性的东西束缚着我,最后我还选择着话试探着。
“你听到过一支叫红军的队伍么?那是共产党领导的,有着人类大同的理想的军队?”
秦泰春并没在意地,头动了动,还是那么地动了动。
“听是听说了。在传说中,现在的赵督军也是个曾文正公一般的人物呢,但军伍总是军伍。我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我有一股冲动,很想和他辩一辩,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不再说什么。我觉着秦泰春和我隔着的那一点。
“一切都缘于心,也许只是我自己的心粘着,无法摆脱吧。自身心中的罪恶的无法消解。我在沉沦中无法摆脱。而社会之说,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种托词呢。我还迷恋着这用才之说,沉迷着这待遇,沉迷着这一切的我习惯了的生活。”
风吹过来,远远响着牛的哞叫声,拖得长长的。似乎生活还是这么地平和,那农民暴动,也仿佛只是一层虚浮着的背景。生活安静处还是安静。秦泰春的声音在沉下去,我几乎觉得他在自言自语着。虽然就在我面前,却离得远远的,隔着一层说不清看不明的幕。
我离开了古城。那以后的一年多,我都没有再去古城。我象躲着什么,象是忘记了那里有着我的朋友,有着秦泰春和小雪。那一年里红妹怀了孕,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些日子里,我自身的事和我身边的事变得纷乱,孩子的出生是出乎我想象之外的。我本来想红妹是不会要孩子的,但她却还是生下了他。孩子的出生使我感到和她之间有着一种贴近,感受到一种真切的婚姻关系。于是其它的隔疏也就不在意了。我有时偶尔会想到秦泰春和小雪也应该有一个孩子,我当时怎么没有对小雪谈到这一点呢?我总有我和他们的生活隔得远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