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日,我一直和小雪在一起。我没有上过街,就呆在小雪那个院子里,我想陪陪她,也很想和她聊一聊。但从早晨起来,小雪就似乎一直在忙着,先是忙早点,做好烧好,把早点端到桌上,并给秦泰春倒上了洗脸水,挤上了牙膏,一直到把秦泰春待候上了班去,她还把他的公文包提着送到门口,看着她对秦泰春那样的细心关照,我真是从心底是感到羡慕,看得出这已成了她日常的习惯。现在我也享受着这样的待遇,享受着我从来也没享受过的待遇。秦泰春走了,小雪就开始忙起中午的饭菜来,闲空的时间,就喂她的那些鸡们、兔们和猫咪。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忙,她有时进门时,朝向我,笑一笑,说上一句话:
“你喝茶啊。”或者是:“你不上街去走走吗?”
她又忙着她的,做着很多好吃的东西。慢慢地我看出来了,她的手脚很快,其实那些事是她做惯了的,就加上给我多弄出一些好吃的来,也费不了多少的时间,她的那些事都是自找的。她在自找的忙中消磨着时间。我不清楚她是避免坐下来和我说话,还是她本来每天在家便就是这么自找着忙,以消磨那些秦泰春不在的时光。看着我的雪妹这样无谓地生活着,我不由地感到了一点悲哀。
我真想再拉着她,使劲把她拉坐下来,一定要她和我谈一谈说一说。有两次,我真想这么做了,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和她说什么?她明显是不想让我知道她的内心。她应该知道我已经清楚这一切了,就是小狗子不告诉我,我这两天也能看出苗头来了。但她还是抱着侥幸,欺骗自己似地以为我不清楚,是不想我清楚呢,还是不想对着清楚的我呢?
两天中,秦泰春还是很正常地回来,几乎和上次我来时没有两样。小雪总是很高兴地迎着他,去给他解长衫,嘴里说一句:
“你今天……回来啦。”
她的话本无什么含意,但她口气中的高兴,显现着了她对他早回来的高兴态度。也显明他的早回是难得的。秦泰春回来后,一坐到桌边,那些早就准备了的冷菜和熟菜也就跟着上桌,我便和他对饮起来,我也清楚他不想谈的是什么,我也尽量避开着,谈话也就显得越来越少了,常常是默默地对饮着,偶尔对视一眼,总有一个避开眼神去。
饭桌上,是小雪变着花样做的菜点。我寻着话叹着:
“雪妹,你的手艺可以开饭店了。”
“是啊,你开一个饭店怎么样?”
秦泰春跟着说。小雪朝秦泰春看一眼,那眼光中带着一点什么,是嗔还是责?后来,她低头说了一声:
“我只想在家里为……烧菜。”
小雪的话里明显是说,只想为秦泰春烧菜。我想到了小雪原来是想做一个医生的,她却成了一个家庭中的菜师傅。而秦泰春也不会希望他的妻子成为一个饭店的老板娘的。也许这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但原来的玩笑话,现在都引不起笑来,我记得过去和秦泰春一起的女性都会为他的一句玩笑,笑得乐不可支的。现在秦泰春话中失去了笑话的幽默了么?
我有点耐不住小院里的气氛,赶着有一批货在古城边的小镇上取,我就去了两天。再回到古城已是天色很晚了,我突然感到古城小院里的酒菜和小雪的形象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想着那灯光中的屋子里摆上桌的酒菜,想着做菜的小雪走来走去的样子,突然觉得很饿,食欲大开着。
走近小院,里面静静地,暗洞洞的。推开院门,我看到了一个情景:暗黑崐朦朦中,小雪正站在鸡笼前,她的手握在插入的鸡笼门板上,她的脸对着那些鸡,鸡们已经都蹲睡了,发着很低很低的轻轻的咯咯声。她就那么站着,象一瞬间被催眠似地凝定了,也不知这样凝定多长的时间了,她的神情朦朦胧胧中看上去是呆呆的,细看却还是那么笑意微微的。
“雪妹。”
我轻叫了一声。她才仿佛被唤醒似地,她用手捋一下头发,身子便动了起来,还是那么灵快。使我恍惚刚才所见的只是一点幻觉。
“是你……英哥。”
她的神态一瞬间象是花一般地被催开了,但又黯谈了一下。分明以为我是秦泰春了,随后她还是笑向着我。
“秦兄呢,他还没有回来?”
小雪摇了摇头,这一瞬间,我是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的神色,那带着阴影的神色,是那种过去我曾在她眼中看到的忧郁,原来是一丝丝的,现在浮大了展开来,罩遍了整个的脸。
我没有跟小雪进门,也没有答应小雪在身后的叫唤。我扭头就走,走得很快。上次来时,我接触过不少的军官,也知道他们常在哪里活动。我把那些地点都找了一遍。我在一家酒馆里找到了秦泰春。那家酒馆不大,但装饰得雅致,有些象早年红妹呆过的酒馆,那里面的字画也带有着秦泰春的手迹。
秦泰春正在里面喝着酒,他喝得很慢,脸上带着一种他和女人在一起时所含的洒脱的笑意,那种使女性迷惑的笑意。他的身边围着几个女人,有一个还躺靠在了他的怀里,脸仰着朝向着他。他只是不在意地喝着酒,象是在说着什么,说得那些女人乐不可支,那个怀中的女人不住地伸手去抚他。
我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火在燃起来,那个他怀中的女人风骚分明,论模样一点也比不上小雪,连半分也比不上,虽然化了淡妆,但也掩不住姿色的平常和庸俗。也许我是对秦泰春气愤,也许为小雪不平,我直闯进去,一直闯到秦泰春身前,站停了,眼盯着他。
“林兄……你回来了?”
秦泰春站起身来,那个在他怀里靠着的女人还带着嗲意,嘴里发着嗯声赖着。秦泰春身子一抖,她几乎要倒下,秦泰春手扶了一下,把她扶定了。但眼一直望着我,身子跟着我,出了酒馆的门。
天色已经很晚了,夜色茫茫。走出酒馆,有一段路是一片黑洞洞的。我感觉着秦泰春身子在我的旁边,他似乎怕我看不清这里的路,注意着不让我撞着什么,他默默地依然带着那种洒脱,使我心中的火气越来越旺。他如果是那种醉态毕露的话,我也许会原谅着他,他的清醒让我越发气愤。我站停下来。他也站停了。
“秦泰春,你好……!”
我叫了一声。我是想说你好没良心,甚至叫一声你好没心肝。但我没叫出口,一声直呼其声的“秦泰春”,已是我们相交多年,患难与共中从未有过的强烈态度了。我一时排解不开心里的火气,便向他扑过去,在黑暗中只看清他朦胧的一点身影,我只顾扑过去,舞着手,就象当初第一次酒醉醒后,和他的舞剑似地。他的身子偏一偏,招架着。他的有步之势,被我的乱舞的手打乱了,挨着了两下。
就在这混乱的手舞中,一个人影从旁边扑进来,扑到我们的中间,并扑在了秦泰春的身上,随后一个声音便叫起来:
“英哥,你在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动手,为什么动手!……”
我凭感觉便知道那是小雪。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一直跟着我的,还是刚刚找了来的。
我的火气其实随着乱舞过去了。我看不清秦泰春的神情,只听他缓缓地说:“走吧,回去吧。”
“走吧,回去吧。”
小雪也这么说。她的手臂挽着了我的手臂。我什么也不再说。
象是早已准备好了的,我们坐上桌没多久,小雪就把菜端上桌来。她给我和秦泰春都斟了酒,自己也斟了一杯,先举起杯来。我和秦泰春对视一眼,也举起杯来。
这一晚,小雪多喝了酒,秦泰春也放开了量,我相信我们都喝醉了。我崐一次次地逼他碰杯。我清楚他在酒馆已喝了一些。而好几次小雪却举着杯拦住了我敬秦泰春的酒,来和我对酒。
“小雪你是在卫护你丈夫。”
“我是在敬着你哥哥。”
小雪笑着说,她又是一杯而尽。我真不知道她竟这样能喝。
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喝到了什么时候。这大概是我一生喝得最多的一次了,因为有着小雪陪喝,也有着各自的心事。我们喝到后来,不知谁引头,说起了以前我们在一起的事。一会儿说到我和秦泰春在一起的事,一会儿说到小雪和我在一起的事,一会儿也说到秦泰春和小雪在一起的事。三个人不住地说,不住地引出了笑来。我只记得我说到他们俩见面时,装着不认识的情景,便大笑起来,其实那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到后来,我们三个都醉倒在了桌上。我最后残剩着的感觉中,便是三个人都醉伏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