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年里,我和红妹如期举办了婚礼。我带着红妹常在小雪家里出进,引她认了小雪的父母为干爹干娘。婚礼中,她也代小雪给她的父母敬了酒。婚礼后,在街东我和红妹办了一个专卖妇女儿童用品的铺子,我退了报馆的差事,当起了老板。这些都是红妹安排的。这样我们就能脱离父母单独生活,那个铺子也自然成了红妹联络的场所。我其实从来对做生意是深恶痛绝的,但我只有接受这安排。从红妹嘴里说出来的乃是一种任务。我也就穿起长袍打恭作揖地做起老板来,说着生意场上的话。父亲还是高兴的,他一直是希望我成为一个继承他事业的商人。而我一直违着他,他几乎不再存这念头了,而我却一下子就遂了他的心愿。看得出他对红妹是很感谢的,抱着好感的。
每日里,我穿着长袍,站在前面的柜台上,接待顾客。听着来人的每一句话,紧张地期待着每一句话中带有的暗号。一旦对上了,我就把客人引进里屋去。我也就成了一个放哨的,看门的。那里面自有红妹的事。虽然已经成了夫妻,但纪律还是纪律,这是红妹在洞房里对我规定的第一句话。在人面前,我是丈夫,她表现着一个贤惠的妻子,但在人后,她是我的上级,我得听着她的。该我问的问,不该我问的,我还只有不闻不问。毕竟我的心理是接受领导的,以至成了习惯,很难再有丈夫的气概表现出来。
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已有半年多了。对着那一些生意上的事,对着那一些接头的暗号,对着一个上级的新婚妻子,我无暇再顾及其它的事。秦泰春和小雪的生活在我的心里变淡了。小雪的父母也似乎把常出进在他们家的干女儿当做了小雪,也不怎么提到小雪。倒是我的父母还牵记着她。到热天过去,秋天到来的时候,就叫小狗子带了一些衣物等用品再去古城看看。
小狗子去了十几天,回来了。我见到了他,他带了小雪和秦泰春的口信,和一些古城的礼品,说小雪知道我当了老板,觉得很好玩的,笑了半天,说很想看到我做老板是什么样子。秦泰春却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奇怪。听这么说,我觉得他们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也就不问了。过了一天,小狗子却来找我,诡诡秘秘地把我拉出了店门,拉到了一边。他偷偷地告诉我,小雪在那里和秦泰春生活不怎么好,秦泰春那次请求退伍的报告没有批,赵督军很赏识他,反给他加了衔,进了级。现在他官当大了,心就花起来,在军营的事不多,却很迟才回家。小狗子说他有意地跟踪了一下,发现了他外面有女人,生活得很放荡。不过他看上去对小雪还好,小雪已知道了这些事,她好象不怎么相信,也不告诉秦泰春她知道了。她对秦泰春那么好那么痴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秦泰春生性潇洒倜傥,这是我早就知道了的。他们相好之前的我的预感又隐隐地浮现起来。
“小雪不怎么出门,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呢?”
小狗子笑了笑:他的笑照例带着一点诡秘。
“雪小姐那么聪明,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们相处得怎样?”
“还好,雪小姐对秦泰春是没说的,秦泰春看上去对雪小姐倒还是不错的,雪小姐就是知道了,还只是由着他在外面鬼混,她是太可怜了,对我还是笑笑的,我就看到她一个人的时候背着身,不知是不是流泪,好象是在发呆。我真怕雪小姐会想不开呢。”
“这些事,你回家来说了没有?”
“雪小姐不让说的。她几乎是求我不要对任何人说的。我当然除了你谁也没说。我知道你对雪小姐好,也和秦泰春是朋友。告诉你,你能帮雪小姐想想办法。你一定要帮帮她。”
小狗子带着一点着急的口气。我看得出他对小雪是那么地关心。小雪从小在我家出进,对他也一直是很好的。而我却感到了一点茫然,不知是对秦泰春崐的做法,还是对小雪的处境。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我只是关照了小狗子不要再乱说。独自一人时,我想着了小雪的形象,小雪那穿着白衣的快活单纯地笑着,头歪着,嘴唇嘟着的形象,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清晰。她的音容笑貌都带有着一点撞击着我心灵感受的痛楚。我实在不能相信这一切。现在我结了婚,有了红妹,自以为已淡忘了小雪。但听到她的消息,我的心里竟还是那么震荡,显得更加厉害地震荡着,眼睛中发着酸。
我没能瞒着红妹,我现在对她是没有任何隐瞒的,已习惯大小事都对红妹汇报了。我把小雪和秦泰春的事告诉了红妹。红妹对秦泰春的做法,并不奇怪吃惊,只是说了句:“纯粹一个贵门家世出身的公子爷。”我发现红妹在对秦泰春的看法上,越来越表现出她的阶级眼光来。我提出要去看一看他们。提了几次,红妹才同意了。红妹让我带个口信给她的小雪干妹,叫她不要太传统女性了,要有点主见,投身到社会中去。
我也就以进货为由,再一次去古城。这一次,红妹没要我在军队里了解什么情况,只说自有认识我的军伍中的人,会在约定的时候送来情报。我想到一定是我上次汇报过的所接触的那些人中的一个。红妹的本事也真大,居然就发展上了。我不由对妻子更有着了一点敬意。
还是那个小院,院外面还是安安静静的,推开门,迎面却是一串的叫声。一群鸡咯咯呼地飞起来,还有一只飞到了绿叶茂盛的槐树枝上,半张着翅膀。院边一只笼子里,几只小兔子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我,还有一只猫躺在窗台上,喵地叫了一声。
我这就看到了小雪从屋里走出来,她的腰上围着了一块青蓝的围腰布,嘴里轻轻地吆喝着。她抬眼看我时,我一下子有点怔住了。我面前的小雪根本不象小狗子嘴里说的,和我想象中的痛苦的小雪,想象那孤独的形影消瘦的小雪,而是一个胖胖的气色很好,显得丰满了的女性,手脚麻利,动作迅速的小雪,似乎和我原来所见的小雪也大有区别。只是她见着我以后,那白晰脸上飞红起来一片的样子,还是往昔的小雪形象。
“英哥……”
那声音也是原来那样脆脆的。
屋子里的布置变化了,显得满满的,添出了一些新的用具,换了蒸笼,换了一张八仙桌,桌子看上去料子很好,旁边屋角还放有一张沙发,在土家具中又显着了一点洋味。摆设大多换成了新的,只是炉边的那张年画还是旧的,染着烟黑,那个胖胖的储钱罐的孩子形象有一两处破损了,还是搁在梳妆台上。梳妆台却也换成新式的了,玻璃很亮很亮地映着屋外的光,使屋里也明亮了。柜上还放着了一台收音机,打开来,绿绿的灯一闪一闪的,传出广播员带点嗲腔的国语声。旁边还搁着一台手摇唱机。
“秦兄到底是升了官,发了财啦。”
我开着玩笑,想打破来时心中的感觉。
“英哥你当老板才发财呢。”
小雪说。她也带有玩笑的口吻。我们进门时,有鸡跟着进来,是几只新鸡,看来是从小喂养大的。小雪旋身“嘘”了一下,鸡咯咯地奔出去,她又去缸里抓了一把米,撒到了院里。鸡们在争吃着。
“这群鸡,象是吃不饱,跟前跟后地要吃……吃得多长得也快,再过些日子,就要生蛋了……”
小雪嘴里说着,猫在她的身边叫了声,她也随手在猫饭碗里添了一点食,又拿了几片菜叶丢在了兔笼里,才进屋来,反手掩上了门。
“……一个要吃,个个都要吃,真有趣的……”
我望着小雪,感到有点吃惊。她也许比我原先想象的变化还大,我也不知这变好还是不好。小雪微笑笑地说着家畜的神态,就象个家庭妇女的样子了。而我这段时间一直对着的是一个完全社会化的红妹。我感到现在小雪的形象与我想象中的小雪的形象反差是太大了。
小雪在我面前倒了一杯茶,她没有停步地端了一些点心瓜果出来,又忙着要去准备饭菜,说是今天还没有上街,家里的菜少了点,她解着围腰准备出去一趟。
我一把拉住了她。
“你还是坐坐吧,我来不是想吃什么的,想和你谈谈,你要弄吃的,家里崐就有,烧一碗鸡汤就行。”
“你难得来,还是要尝尝我的手艺,我的手艺比上次你来要好啦……你想吃鸡的话,我去买一只老母鸡来煨汤。家里的鸡,再大大就要生蛋了……说真的,我养的鸡,我还真舍不得杀呢,也杀不下手……”
小雪似乎表现得很坚决的,我只顾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上的劲真不小,也许是每天做家务活练出来了。我使了劲,她挣了两下,便不动了。我意识到我握紧了她的手,也就松了开来,看到她的手腕白晰的皮肤上红了一片。以前我看惯了的拿着银针越发显得小巧的手,现在也是胖胖乎乎的,给我内心添了一点触动的感觉。
小雪没在意似地朝我笑笑,她的笑意中带着一点成熟妇女的那种温柔的体贴入微的意味。她给我续了茶水,又拿出了一点干果,还有一两本我以前最爱看的武侠小说书来,放在我面前,便提着篮出门去,在院子里嘴里还轻轻地吆喝着鸡们。
小雪出去的时间略长了一点,她再进门时,篮里装了满满的菜,手里还拎着了一只杀好并去了毛破了肚的老母鸡。她进门后,没有关门,只是嘘了嘘鸡。没一会,我就从敞着的房门看到秦泰春从外面走进院来。小雪伸头朝他笑了笑,不知是她知道他这一刻就要回来,还是她去找回了他。
秦泰春没有穿军装,大概当大了官就不受太多的拘束了。他穿着了一袭长衫,还是过去一样洒脱倜傥的样子。进了门,很热情地握住站起了的我的手。他握手的姿式让我感到了一点陌生,一点热情中的陌生。
“好好,好,你来了,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热情,我也感到了一种热情中的陌生调子。那是不是久在官场上形成的礼节呢?我只是含着笑。我想大概我的表情中,也带有着商场上生意人的那种微笑吧。
坐下来,我一时却不知说什么。秦泰春也没问什么,一时我们相对望着,默默含着笑望着。经这一对视,慢慢地,旧日的那种情感的东西便回到自己的感觉中,也回到了他的表情上。我们依然没有说话。
小雪给秦泰春端来一把茶壶,看来是秦泰春用惯的。她给他续了水,还用嘴喝了一点,尝了尝温度,又添了一点热水,搁在秦泰春面前。天热,秦泰春有点汗湿衣服,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脱下长袍,她帮他拉下袖子,又挂到一边的挂钩上去,并拿过一件旧的薄短衫,看着他穿上了,才去忙自己的。
我一直看着他们两个的动作,小雪的动作显着是惯常的,秦泰春没在意地换着衣服,并没对一对小雪看着他的眼神。
“生意做得怎么样?”
秦泰春终于打破沉默,问起了第一句话。他甚至没有问一问小雪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的情况,象是随便寻着了一句话来,又象是避着这些人。
“还好吧。”
我应了一句,我也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经商,我早就对他说过了的。他也不问一问我为什么会开店的,也没问一下我和红妹的生活。我又一次地感到了和他谈话中的一种陌生的隔隙。以前不用太多话就互相熟知互相理解了,而达到的无话不谈的朋友之交,现今象掺进了这许多时间生活的变化。
酒很快端上桌来,小雪手脚麻利地一边放酒杯,一边斟着酒,同时冷盘也上桌了。酒一进口,我觉得也就自然多了,在一声声劝喝之中,我们聊起来,还是围绕着我的生意和生意场上的事,商品和进路和销路,生意交往的习俗。我发现秦泰春很少谈及他的军伍生活,只要我一触及,他便找话绕开了,也许还是因为他对军伍生活的厌恶,也许是在军伍的官场上养成了那种忌讳的习惯吧,他的口吻中多少添了点兵营中长官的嗯啊啊的调调,也象是习惯了的不经意地漏出来的。我还发现他的酒喝得有了些节制,不象以前一口一杯,很是豪爽的样子,也不知是官场上熬成的,还是小雪多时在旁督察的结果。他的双手撑着桌角,劝着我的酒,听着我的说话。我也是多少时间没有这样痛快地喝酒了,在他们的面前也不怕会漏出什么来。酒一旦上口,便只顾喝着,一古脑儿地说着,也不清楚除了商场上的事还连着说了些什么。
小雪很快地做满了一桌的菜,她也坐下来,我给她倒上了酒,她也陪我喝崐着,她喝得很快,是她以前的那种直爽。她喝了一杯朝秦泰春看看,看得出秦泰春的眼神是由着她,默许着她,怂恿着她。她一连和我干了好几杯,她的脸红到了耳根,但她的神态还是那么笑笑吟吟的。我没想到从小我看熟了的小雪这么会喝酒,也会喝这么多的酒。
应该说,小雪做的这一桌菜,手艺确实比古城饭店里的菜点都要好了,精致而可口。但我总觉得还不如上一次我来这里时,吃得那么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