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红妹的婚礼也定在了年节里,和小雪、秦泰春的婚事一起办。眼看着年节就将来临,小雪还没有定下回家来的时间。这段期间,小雪曾托人带过一崐封家书回来。附着一信给我,信很短。只说是她生活得很好,和秦泰春在一起很快活。信上并没有写回来的日期。问起来,她给她家里的信也没提这点。两个家里也就商量着让我去一次古城,能够的话,和两个人一起回来,要不也先把小雪带回来。
我征得了红妹的同意,就前往古城去。红妹临行前给了我一项任务,就是通过秦泰春,了解到古城方面军队的情况,发现军队中可发展的苗子。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这是我从红妹那里接受的真正的第一个任务。我觉得高兴的是,我似乎是恢复了被信任,我得到了重用。我想着,这也许是红妹马上就要和我结婚了,她总得相信她的夫婿了吧。
我是第二次进古城。和上次接头不同,这一次的任务是独立活动,但心中还带着一点余悸。我按小狗子的叙述找到了小雪和秦泰春生活的小院。我听小狗子说到过小雪天天忙着做饭菜做家务的事,我想着我会看到一个快快活活地在炉灶边忙碌着的小雪。不知她会变成一个怎么样一般的形象了。小院门掩着,我推门进去,门呀了一声,一点反应的动静也没有。小院里弄得很整洁,并不象小狗子说的那么破旧,已入冬季里了,那棵大槐树的枝头剪得很整齐,显得清冷干爽。屋子的山墙都粉刷了,白亮亮的。相比之下,屋里的光线有点暗,我走到小雪的那间屋子外,在窗口朝里张望,屋里的光线暗朦朦的,注意地看了一会,我看到了小雪,她正坐在一张不高的木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我恍惚感觉到这一情景,是早就在心里了,早就在我的印象中了。一时恍惚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小雪看着推门进屋的我,似乎怔了一怔,随后就跳了起来。叫了一声英哥,我是看清了她的脸象是飞红起来,也许是激动的。她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很激动地看着她,她的脸和身子都似乎拔高了一点,安安静静的样子,显得比过去更清净了一点,清瘦了一点,却还是那么爱羞似地,微微地笑着,低着点头嘟着嘴唇,又抬起来,朝我看着。象是要让我好好看个够。
“雪妹,你好吗?”
我问了这一句。我想起了多少月以前,我也这么问她,她的眼中总带着一丝忧郁,那种神情总在我的心里。就是和红妹在一起,,有着和红妹的亲近,我的心里也还是老浮现着小雪的神情,我也不知这个同姓的雪妹,如何总会在我独自的时候,进入到我的心中来。现在小雪就在了我的面前,她还是那付我感觉中的模样,俏俏生生的飞红着脸,雪白的肤色,清净的神情。我注意看时,没再看到她眼中那一丝忧郁。她的眼神中依然带着早先的明亮,眼白蓝蓝的,很清很清。
和我说了几句话,问了家里的人和熟人们的好,小雪就开始忙起来。一边忙着开炉烧饭菜,一边继续和我说着话,我看到了小狗子叙述中的忙碌起来的小雪,她的动作已经显得熟练多了,就如我在小城里见到的那些家中的主妇。而小雪的动作中还带着一点清净的秀气的味儿,她搓揉面粉的时候,那手的动作中还带着一点学生般的气质,身子带着少女般的好看的姿式。忙碌起来的小雪和刚才独自坐着的小雪,显着了两种大不同的形象,确实显得快快活活的样子。
“秦兄他很快会回来么?”
“会回来,会回来。他一忙完事,就会回来的。我总是等他回来,再做饭菜的。两个人的饭菜很容易。”
想到小雪在她的男人面前做着事,说着话,两个人静静地相对着,屋里是一种安谧的情味,这感觉实在是很让人羡慕的。难怪忙碌起来的小雪是那种快活的模样。
“快过年了,家里望着你们回去办喜事呢。”
我说着,小雪一时没有应声。也许她从我的话中,感受到家里的老人对她留下和秦泰春一起生活的态度。其实刚才我从窗口看到两个房间,他们两个的床铺各自铺着。但两个人单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怎么也算是同居了。我拿出了那张报纸,上面登着我为他们写的那则结婚启事。
小雪看了,说:“我们是结婚了。但并没有请什么长官主婚。我们自己敬自已的酒。泰春说心里有了就行,并不重什么仪式。”小雪这么说着,但她的神情中多少带着一点女性的伤感。她还是把那则报纸细细地折起来,叠起来,放好了。从她的动作中,我感到了一点女性对婚事崐的重视。
我对小雪说到了红妹,说到了我和红妹的婚事,想和他们一起办。小雪听了红妹的事很高兴,停下手来,要我细细地说一说她的这位嫂子的情况,问着她的相貌,问着她的性格,问着她的家庭,问着她对我的态度,也问着我们的婚事准备。
正说着,秦泰春就回来了。就象我在古城那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他穿着一套军装。他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神情中带着那份闲逸和洒脱,带着微微的不动声色的笑意。看到我自然显着了高兴。
“你回来啦。”
小雪看到了秦泰春,这么问了一声,她身子没动地看着他。我感觉到她的脸又有点飞红着。
“你烧饭啦。”
秦泰春的手势还是那么习惯地推了一推。他和她对了一眼。我感觉到他们两人间的那种相敬如宾的神态。随后,秦泰春移脸向我。
“结婚?你和谁结婚了?”
显然,他进院子时就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这么问着。
“红妹,你认识的。”
我说了红妹的名字,想到她在北城酒馆里,曾一度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对秦泰春的情感。虽然对着的是秦泰春,毕竟还有一点别扭,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听是红妹,秦泰春的头动了动,还是他习惯的那个表情,也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他也没再问下去。小雪还是第一次知道秦泰春和红妹的认识,大概是奇怪怎么问到了熟悉的红妹后,就不再问了,不由带点疑问的眼光看看我和秦泰春。
坐上桌,倒下酒,我和秦泰春又有一种旧日里对酒的感觉。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一个端菜斟酒的小雪,自有着另一种情味。三杯酒下肚,我看着秦泰春,慢慢地,那种旧情浮上来。
“好吧?”
我问。我的话带着特别有的意思,眼看了看小雪,带着一点笑问。秦泰春却没有迎着我的眼光,他低偏过一点脸,手上转着酒杯。
“你看我,穿着这一身的老虎皮,象个什么呢?想当初,你生活无望时,也曾想当兵。我和你谈过我对当兵的看法的。我实在与这个社会是格格不入的,我想着摆脱的,但我无法摆脱,却还是套上了这样的一套服装。却说是用我之才,我又有何才?眼见着,这军队对老百姓的种种可憎可恶,我却无能为力。我为此曾死过一回,却还无法摆脱。佛教中言,怨憎会苦。自己怨憎的东西偏偏无法避开,无法摆脱,乃是一苦。而这苦对于我来说,显得实在是太沉重了。”
秦泰春长叹了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不知如何触动了他的苦感,一时无言,也不知如何劝他。我去看小雪,她正端来一盘菜,默默地放好了。她只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
小雪为了在我面前显她的手艺,一时烧出了好几样菜和做出了好几样点心,摆上了一桌子。
我不再让小雪做菜,拉她坐下,并给了她一个杯子,给她倒了酒。我知道她不会喝酒的,还是硬拉着她,劝了一杯酒,她没有硬推,喝了,那脸便飞红起来,白中带红,分不清是她天生的红还是酒染的红了。她轻声地问我,菜点做得如何?那神态便如新嫁娘初试手艺于夫家。
我大声笑着说:“好好,好。”
我这并非虚言,小雪的菜点都是仿着了古城的特点。我来过古城,对古城的菜点也是称颂的。她的菜仿得虽还没到家,但我是第一次尝到我这位雪妹动手做的菜,自有一番新鲜的感受,竟比当初吃古城菜点还要入味些,觉得还要开怀些。
说着,又提到过年去小城举行婚礼的事。小雪还是一声不响地望着秦泰春,和我一样等着他的答复。秦泰春说他已经向上打了一个报告,尚未答复下来。
“结婚请假总应该批准的呀。”我说。
“这样的生活我也不愿,也知道对小雪来说,是过于委屈她了,我正借着崐请求结婚的同时,要求退出军伍,这里的长官答复说要送至北城督军府去。至今尚未有批文下来。”
秦泰春心中怀着事,又是一声长叹。我也不好再说下去,岔开了话题,默默地和他又对了几杯酒。眼见秦泰春解开了装,带有一点军伍中人的那敞怀的气概,和我猜拳行令,又似乎带着一点沉沦下去的味儿。他的脸上是越喝愈白。小雪轻轻地叫着他不要再喝了。他并不听。我也是酒遇知已只顾喝,都喝得醉了,横倒在床上。
醒来时,只见我身上盖上了被子,被上绣织着花,带着一点小雪女性的香气。桌子上已收拾一空,地上也都扫净了。床边放着一张方凳子,凳上放着一只酒杯,酒杯里是乌乌亮亮的一杯酒,那是我最早在秦泰春房里喝过的醒酒的酒。
“英哥你醒啦。”
小雪走进房来。我起身喝了那一杯酒,神志多少清醒了过来,便问:“到底还是秦兄酒量大,他出去啦?”
“他还睡着呢。”
小雪笑着说。我有点不信,起身去他的房间看了看,只见他也醉得有点不省人事地,盖着被呼呼睡着。他的床边也放着一张凳,凳上也是一杯乌乌亮亮的酒。看来这酒是小雪倒在那里的。小雪告诉我,酒是她根据秦泰春的配方调制的。她本是药铺里出生,自然一学就会。小雪说,秦泰春在军伍中常有酒席应酬,也常会醉倒回来,她也就学会了这醒酒的调制。
我和她坐回到屋里,细细地谈着话。这其间她过去看了秦泰春几次,又带笑地过来,说他还在醉睡着。说到秦泰春时,看得出她还是很快活的,很有一种甜甜的感觉。仿佛守着他,便是一种快活。我还想问她什么的,也就不再问了。
我就在古城住了几日,等着秦泰春的报告答复下来,。自然我不会忘了红妹给我的任务。第二天,秦泰春去了军营,我问着小雪他军营的所在,想借此直去那里看看,作一点了解。小雪却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他的军营在哪里,他办公的地方在哪里。
“他一次没带你去过吗?”我显得有点诧异了。
“没有,他说那个地方能不去的人最好不去。他一辈子都不想去呢,他去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我想着秦泰春说话的口气,他从来是洒脱和飘逸的,在这一点上却那么拘泥。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那么,他外出时,你一个人去哪儿转转呢?”
“我刚来,他都陪我去转遍了,我一个人哪儿也不想去转。”
“你这样一个人……多没意思。”
“我让他也带些人回来,他常出去应酬做客,我让他带客人回来,我会招待他们的,不管他们来多少人。他还是说,那些军伍中人,能不见最好不见。我这样也就惯了。”
小雪摇着头。她的话中带着一点冷清的味儿,我想到来时见她的情景,一个人独自守着一个院子。但她的神情中并没有不快的地方,还是带着我看惯了的微微的笑意。我看到了作为女人的小雪,那种清净如雪的静态。也许冷清的感受只是我心中的。
那几天,我还是借机会去了秦泰春的军伍,也接触了一些秦泰春相交的军伍之人,了解了一些我想了解的情况。很多的时间,我都在院里陪着小雪,和她静静地聊着,叙着,许多过去小时候的事情都聊了回头。小雪还是很高兴的,看着她很高兴的样子,我又一次感到了她独自一人时的冷清。
到我快离开时,秦泰春的报告还没有答复下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家里的婚事等着我去准备,红妹那里的任务等着我去汇报。我找了一个机会,在军营外面和秦泰春谈了一次,我问他是不是单独请个假去把婚事办了。
“我也知道小雪虽然不说,女孩子还是想有一个隆重的婚礼的,但她和一个丘八结婚办婚礼,又有什么光彩的呢。”
我无话可说了。我又一次领教了秦泰春偏执的一面。他对军队的根深蒂固的厌恶,使我无法劝说。
我劝小雪跟我先回去,在小城等着秦泰春来,也好和父母过上一个年。她摇摇头,说她要等到秦泰春请求报告的批复。我知道她是不会丢下秦泰春一个人走的。我也就独自回到了小城,我对两家的父母都谈了秦泰春退伍的报告。我说也许那报告很快就会批下来吧,也许在过年前就会批下来吧。而我明明感觉到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