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月,北城并不热闹,窄窄的街道上,很少的行人,风吹过去,沙尘舞成一片,飞飞扬扬的。小酒店并不象后来的电影里那样挂着酒幡,写着壶中日月醉里乾坤什么的,只是开着两间门面,门上悬着一块黑乎乎的谁也不去看的招牌,里面几张条凳,围着两、三张桌子。苍蝇一伙伙地象死了一般地停着,需要用手挥两下,才懒懒地飞起来。
那时我整天泡在酒店。一个人对着一只酒盏,酒盏里一点残酒,抬眼望去,天地苍茫,仰面饮下一盏,酒从唇边滚落下来。这是我所需要的意境。那时我年方二十,在县城的新学堂里接受了一点不同于私塾里的教育,也看了一些暗下流行的闲书,自信血气方刚,要有作为,能有作为,大有作为。结识了一个同校的女子,也自信是一见钟情,爱重于一切,爱到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不时地相会在柳绿花红的公园,也不时地偷情在野外草丛间,以后在学校也公开地卿卿我我,成了学校自由恋爱的一面旗帜。风声很快地传开去,学校和家庭都施加了压力。在压力面前,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们的眼中只传着一个“爱”字,既然爱情不为古典式家庭和假冒开明的学校所认,我和她密谋着,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也就携手跑来大一点的城市,信着两个人爱情的力量能打开一个新天地。在城里借了一个小屋,开始觉得天地都新,厮守几日,简直连门都不愿出,依着偎着,肌肤相亲着,恨不得每一个时辰都是黑夜,每一分钟都在床上度过。这样过了十数天,肉体的新鲜感渐渐消褪了,也渐渐地接触了一点生活的俗事,吃喝拉撒的事,也就发现两人处在了地生人不熟的境地,也寻不着什么事做,日日脸对着脸,不由地就生出了一点口角来。只是白日里有矛盾,晚上互相拥着,互相哭着道歉着,还信那些书上所说的,爱能经受考验,爱也能消除一切矛盾,战胜一切。但日常生活是平实琐屑的,眼看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钱一天天地少下去,就快用完了。那本来鄙视的钱却越发地影响着心绪,两个原来热情激荡的少男少女之间,不免由口角而生出冷战,由冷战生出冷漠,突然感到两个人靠得很近,却又离得很远,两个人了解得很多,又什么也不了解。就这样,有一日,她提到了她在北城有一个亲戚,说是可以找着了,请亲戚做介绍,寻一点事做,以免坐吃山空。她的话里也带着了一点父母的旧式语言来。我虽然不情愿和她的什么亲戚发生关系,但还是由着了她。她便留我一人在小屋里去了。到晚她才回来,不住地说着那个家庭里的事。听来也是一个旧式的家庭,却不知她如何就有着那么多的兴趣。以后,她是三天两头去那里,回来时,却是不言不语的,似乎倦了眼前的一切。她的脸色却不比前一段时间那么灰灰的。终于有一天,她便不再回到我身边。等了两日,我实在熬不住,便按着她所说的地址去寻。先前她曾几次让我和她一起去那个人家,我自少年气盛,因她的话中带着对那个人家的夸耀,而拒绝同往。这次找到门上,谁知并没见着她,只是递出一张条子来,说是她不再想见我,与我同出只是一时糊涂罢了。我当然不信她会对我这般,肯定是被那个人家做了圈套,便和那家人争吵起来,那家人竟说要告我一个拐带女人的罪,最后便把我赶出了门。再回小屋,也就觉得天地俱暗,想来想去,自己不甘愿灰灰地回老家去,也无脸回去。年轻失恋,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死念出来,偶尔便也有死念闪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沉在酒里,也就泡在了酒店里,觉得一酒解千愁,正是书上落难之士之举。然而酒不能消解我现实的盘算,总想到口袋中的钱已很少了。想到底,最后一条路也就是当兵去,投笔从戎,要不战死沙场,落一个以死殉情,要不建功立业,将来也许就成就了一个儒将,再回来时意气浩荡,自能解今日之辱。心里浮念一起,一时想得又有点慷慨激昂,却还是拿捏不定。不知自己能否进入一个将来能成功的王者之师,并能有充分赏识我才华的主帅。
我平时吃酒不多,满以为只要几杯酒,也就倒下去,那感觉正合着我的心崐境。却不料几杯酒下肚,只觉头有点晕晕,却也并不那么迷糊,越发地觉得胸中闷闷地,压得很重很重地。许多许多的心事,许多许多的欲望,都浮现出来,许多许多的愿望,许多许多的志向,都失落去了,只觉得一种无奈,只觉得一种怅然。
这时我就感到一个眼光,在我身上回旋。我想那是一个女人的悲悯的眼光。我刚才感觉朦胧中,觉着有一个女人进店来的。我年轻的感觉中,对女人的意识总是很明显的。我抬头朝女人的方向望去,我才发现我是感觉错了。那儿是有一个女人,她却并没朝向我,只是侧向着我。眼光朝向我的是与女人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是那种似乎是没有烦恼的气度轩昂的世家子弟。他直着身子坐着,穿着一件对口襟的中装布钮的长衫。他身边的女人却是一身时新的洋装打扮,一顶弧形呢帽上还插着一朵黄花。那女人的眼光朝向着男人,而男人的眼光却朝向着我。女人的眼光中带着专注,而男人的眼光中含着一点笑意。一点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笑意。
我并不在意男人的眼光,我只木木地望那女人。自从和相爱的女子一起私奔出来后,我就一直没有再注意其他的女人。在小酒店里,在孤独中,我突然就看到了这个戴黄花的女人。感受着她那种打扮漂亮气度不凡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新潮的女人,我年轻的心,天生对新潮的女人有着不同的感觉。女人的半边脸给了我那么超凡脱俗的感觉,使我生出自形惭秽来。随我出来的女人给我的背叛和打击,使我在女人的不予注意的神气前,越发地自形惭秽。而那女人的眼光烘托着男人的高雅气度,使我感到他注视我的眼光中,带着一点悲天悯人的意味。
我乘着酒兴扶着桌子站起来,那旧木桌在我手力底下摇摇晃晃的,我伸出手朝那边指着,嘴里叫了一声:
“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我有什么好看……”
我说着叫着时,脑里有一种清醒的感受,那是我自取其辱。我那一点清醒的感受,为自己的举动而惭愧,只是头里有一股热轰轰地气直冲上来。那个女人这才转过头来朝我看一看,她的眼光只一瞥,带着女人对醉酒者天生的一点厌恶,又移过脸朝向着男人。而我叫出口就是想正对着看到这个女人容颜的。死念再一次攫住了我。我想死。在女人的眼光中被杀死。
那男人却站起身来,拱拱拳,说:“这位仁兄,能否过来同桌喝一杯?”
男人中等偏上的个子,说话举止却显着高大潇洒,让我越发觉着自己刚才的举动的醉意。我借着酒兴走了过去,尽量稳着了步子。我在女人的横头面朝男人坐下。那女人又看了我一眼,朝向男人的眼光中有着何必理这样的酒鬼的嗔怪。男人朝向我的眼光却依然地含着笑意。
男人在我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一盏酒。
“秦泰春。”
“林树英。”
我象他一样介绍着自己,觉得自己被人尊着。
“不知何故,我一见林兄,便生一种想与交攀亲近的念头。想是林兄有一种不凡的气度,也是有缘吧。”
说实在的,我才感到这位叫秦泰春的,自有一种气度。而这种气度更从女人的眼光中烘托出来。我醉眼朦胧地向着那女人,那女人听着秦泰春的话,似乎才正眼看了我一下。她那眼光明明彻彻的,象一汪深水,又象是冰彻似地。我感到酒意有点醒了。再移看秦泰春的眼光,那眼光暖如春光。我恢复了学生时的教养。我有一种冲动,要表现自己的冲动。
“秦兄过嘉了。我如今只是一个落魄之人罢了,难与秦兄这样的儒雅之士匹配。”
“人都有难处,落魄之人往往才是真正的雅士。落魄与一般平常低俗人是无缘的。林兄现今可有打算?”
“投笔从戎。”
我不免被秦泰春的一番话说出一点豪气来,并瞥了一眼那女子,想看到女人的一点注意。但女子眼光从秦泰春身上移过来,我想她是因为秦泰春对我的重视,也开始重新审视我,不再是初见时对酒鬼那样的鄙视了。还是向着秦泰春。秦泰春却完全只顾着和我说话,似乎把身边的女人完全冷落了。那女人眼中移过来,我多少生出一点哀怨来。秦泰春沉吟了一下,说:“好好,我看林兄不会是一般心性之人,不象我生性落拓。但现今有奉系,直系,还有桂系等诸多系派的军队,不知林兄立意参加哪个部队。”
我自不知天下还有这许多的部队,只是想着参军投军建功立业,要未战死沙场的,只是被失恋激出来的念头,哪知什么系不系派的,也不知哪个是真正的部队,是正义的部队,一时也就难以作答。
见我如此,秦泰春也就没再问下去,他举起杯来,和我对了一杯。这一刻秦泰春完全只顾着和我说话,似乎他意识到对身边女人的冷落,转过脸,带着一点温和的有所歉意的口吻对女人说:
“今天我与林兄一见如故,自然要好好饮上一饮,好好叙上一叙。你不必在旁感着无趣。”
“我会感到无趣么?”
那女人说着,也含着了一点微笑,然而她还是站立了起来,显明她不想打扰我们的谈话,我注意到她对着秦泰春的眼光中,含着深深的情感。她临走的时候,也朝我投来象是打招呼的一瞥,其间显着了一种大家闺秀的气度了。
“林兄还能喝么?”
“当然能喝。”
秦泰春又和我对了一杯,他看着我,而后说:“我是不胜酒力的了。林兄还是饶我,我们就吃一点饭,我还想和林兄好好叙叙呢。”
我这时已经有点头晕晕的,也很想停下来,只是感到有一点悲哀气短,那女人走了,我想表现的一点勇气的念头也就失去了,也就稀里糊涂地由着秦泰春。
略略吃了一点饭,秦泰春叫过店家惠账,我袋中羞涩,也不与他推辞。我和秦泰春起身走出小店,脚有点发软,在门口靠了他一下,秦泰春随意似地,扶了扶我,挽着了我一点臂。
“很想和林兄叙叙,林兄到我处一歇,如何?”
我这时也是头晕晕地只顾跟着他,也就随他到了他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