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我回想起这件事,我想到,我应该很早就大大方方地介绍他们认识的。我把这段时间拖得长了,我不知是考验秦泰春还是赌着我的胜利。要是平平常常地见了,也许以后的一切也都会平常了。最后,我还是自己熬不住了,有一天我和秦泰春在小院里站着时,我听到了小雪在母亲房里的说话声,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雪,她便在母亲的房门前出现了。
“小雪,林上雪,我的堂妹……”
我向秦泰春介绍着。我发现我的介绍是多余的了。他们的眼光已经对视着,碰撞在一起,凝在了一起,无声地碰撞,却是有声地相凝,那样子仿佛早已说着了许多的话。从那天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头和脸靠得很近时,便说了许多许多,已经很熟很熟。
有一瞬间,我感到秦泰春原有些苍白的脸更显得苍白了一点,又似乎那只是我的幻觉。秦泰春显得悠悠地抬起脸,含着一种超然的神情,而小雪却是神采飞扬,脸上飞扬着一种红红的色彩,涂着光亮,又带着女孩的娇柔和羞涩。我记起了小雪堂妹的一些旧时在我身边撒娇的印象画面,那画面一下子都成为了过去,失落得无影无踪。我感到了一点伤痛,一点快感,我感到了一种伤痛的快感。
小雪,我的十八岁的小堂妹,她那日穿着了一身蓝色的厚呢旗袍,衬着她窄窄的腰身,显得窈窕,也显得成熟女性的身段。我每看她一次,便觉着她显得比上一次成熟。那一段时间,小雪在我眼里仿佛一天天地成熟起来,一天比一天变得美,一天比一天变得漂亮,可以用成熟女性的标准去衡量她的美了。我不知道自己对此似乎不怎么喜欢,心里含有一点悲哀。我觉得过去的单纯的小雪妹,是靠近着我贴着我的,而眼前的漂亮的小雪美的小雪是远离了我的,变得和路上的陌生的女性一样,和秋云一样隔得很远很远。
小雪走动了。
小雪看着秦泰春的眼,向他走近去,象是那眼神中有着一种吸力,她顺着他的眼神而去。我清楚地看到秦泰春的眼光还是那么明澈。他的容颜有些清瘦,那身长衫在他的身上,越发显得宽大了。应该说他看上去象一个修士,象一个老辈的人。而只有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明澈,只有那眼神还是以往一样悠然。而小雪正迎着那眼神,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其它的方面。她迎着他走过去,象是被他吸着过去。我后来曾多次长时间注意过秦泰春的眼神,除了明澈之外,我看不出来它们有什么不同于人的地方,它们又如何会吸引着一个个的女性的。大概它们对女性有一种特别的地方,而我作为一个男性是无法感觉到的,其中所融的东西是无法感受到的吧。
秦泰春就站在我身边,站在那座小假山外围的池口。我见小雪过来,身子自然地迎了一迎,而他站稳着,一动不动地,只是用那眼神迎着,仿佛接引着她。我真怕她会象第一次见他时一样,一直走到他的床前身边,走得很近很近。然而她总也不停步,旁若无人般地一直走过去。
后来,我回省这一切的感受,我有点省悟地想到了自己的心理。也许我对我的这个小堂妹一直有着某种感觉,原来没有知觉到,那是因为她具有着堂妹的身份。她早已进入了我的心,而堂妹的身份阻止了我进一步的意识,压抑在我的下意识中。在我们那个宗族中,同姓的被称作兄妹的是完全没有通婚的可能的,是一种先天的大忌。其实,我和她已经隔了五服,隔了五服的堂亲通婚应该是无关紧要了。然而习俗使我只能把她定格在堂妹的身份上。然而,一旦她走近来,一旦对着另一个男人走过去时,站在身边的我,在她的心中也就成了一种不存在。这使我生出了一种男人的伤感悲哀,这些感觉都在心中搅乱着。而那另一个男人又是我的朋友,一个几近生死的朋友。我只能带着点笑,看着这一幕,看着她几乎是奋不顾身地走近去。
“我是秦泰春。”
秦泰春说话了,他习惯地伸出手来向前移动了一下。小雪在他的手势下,似乎醒悟般地站停了。距他三步路的地方站停了。我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向小雪介绍过秦泰春。因为我早已向小雪说到过多少次的秦泰春,这个名字都已在她的心里生下根了。“小雪妹,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秦泰春声调轻轻地说,似乎含着一点什么,那是他对女性说话的习惯。我想到过,原来伤痛中的秦泰春是否会认出小雪来。小雪和那天的打扮已经大有变化了,那天只是从学校里出来,还穿着一身的那时常见的白色的学生装,而现在完全是经过装饰打扮的姑娘模样了。经过变化了的救命的仙女精灵一下子出现在秦泰春面前,我真怀疑他是否能将客观的人认出来。秦泰春似乎是悠然地向着小雪,悠然地说着话。他的话里却又带着一点熟稔的意味,带着一点谢意,带着一点亲近。他没有用社交场合的“林小姐”来称呼,而用了一个小雪妹,自然随随便便地就接近了小雪。他完全显出了一个接近过了许多女人的成熟男子的经验。而小雪却似乎完全失去了那日面对伤了的秦泰春的那种果断,那种沉着,那种稳静,那种一切听我由我的形象,反象是面对是她的救命恩人似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飞红着脸。幸好她的表情只对着我和秦泰春,就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我的母亲正站在房门口带着笑意地看着这里。这一点我并没有立刻注意到,而秦泰春的眼光提醒了我。
平时的小雪在我的面前也是伶牙利齿的,少女的娇羞显于陌生人的面前,在母亲看来也许是正常的,而我却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么样的关系。我总还在怀疑,秦泰春是不是真的把那个医治他的女孩认出来。
“小雪妹经常到伯母这儿来么?”
秦泰春声音略高了一点地问。小雪这时身子向母亲那个方向动了动,她大概也醒悟过来了。
“是的。”
小雪的脸仰起来,她的神情开始恢复了平静,开口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我早就听英哥说到你了……说到了你许多。”
小雪想补充说话,想恢复她女孩的特有的声调和语气,想找出话来,说出她自己的话来,而不是单纯地应答。但我总觉得,她似乎已失落了那种先机。她总显得在秦泰春的气势的包围中。
“是吗?”
秦泰春微笑着,用眼看了看我。我正呆如木鸡地看着他们。秦泰春随后做了一个主人般的手势,往房里让着小雪。
我醒悟过来似地:“屋里坐,坐着谈吧。小雪,你没有什么事吧,坐坐再去。”
小雪只是微笑着,飞红着脸点点头。她就跟着进屋去。我转身朝母亲的房间那边看一看,看到那边窗前立着的一个身影,母亲的那张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笑意的脸。
我也想进房间去。这时,那边传来母亲的一声叫唤,我知道母亲一定想知道什么了。
“你姓秦的朋友,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走进母亲的屋子,母亲迎面就问。老人终于生出疑问来,问到这个问题了。我诧异是母亲而不是父亲来问这个问题。母亲问得有点急迫,带着认真,但她的神情并不含有责怪。我不愿欺骗母亲,便支吾地斟酌着回答。
“也不能算什么病,……你看他不是全好了吗。”
母亲看着我,她点点头。
“他多大年龄了?”
“比我大十八个月。”
“你知道他是否娶过妻?”
“娘,你问这个……”
其实,我不问也清楚了,母亲存了一点老年女性特有的念头。母亲不是一个好闲事的人,但做媒几乎是老年女性的特性。母亲看着这一对男女相见时的神态,自然会生出一种发乎内心的灵感。这种感觉看来不只是我,便是母亲也感觉到了,母亲想到这两个年轻男女如何第一次见面便是这样的神态,似乎是一见钟情,不由让人生出一种成其好事的心愿。
应该说,这确实是一桩好事,一个是我的生死挚友,一个是我喜欢的小妹。一个是那么地潇洒倜傥,一个是那么地纯真秀丽,一个是多才多艺,一个是善良美好,一个如玉树临风,一个如娇花承露,一个总是怀着宛如神女精灵的感觉,一个总是牵着挂着带着崇敬的心情。又有了那一段极难得的初见之情。崐现在再由母亲来参与,那自然是顺水推舟。母亲对小雪一直怀有着对待女儿一般的感情,还在我小的时候,和小雪在一起玩着,母亲便玩笑地说过,要不是小雪是堂妹的话,配英哥倒是一对。看得出母亲也是很看重秦泰春的。由她看中的男子,再出面与小雪父母去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听了我回话的母亲,是喜滋滋的,仿佛就看着了一桩好事的成功。
然而,我却不知为什么带了一点更加莫名的怅惘,我其实应答得有点吞吞吐吐的,支支吾吾的。我甚至想打消母亲的念头。我又想到大概我的意识中还存有着对小雪的异样的男女感觉,那种对堂妹不该有的感觉。我一时感到自己内心的丑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光明磊落的,特别是对着小雪这样的妹子,对着秦泰春这样的朋友,我内心的丑恶感就更强了。那时我还没接触到后来很热的弗洛伊德的学说。我只痛苦地意识着自己的丑恶感。
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感觉,而对这种感觉的克服,使我无法对母亲明确说反对的话。我只是尽量地微笑着,努力象母亲那样笑着。母亲看了我一眼,母亲的眼光中似乎带着一缕别样的感觉,那是知儿莫如娘。母亲是知道我对小雪的喜欢的,也许母亲正是要以此姻缘来阻拦我的非份之念。对一个同姓的本家妹子的喜欢,正使母亲担着心。
后来我才想到,我的意识中,自然也含有着一种预感,那种预感曾经告示着我,混合和在我的下意识的感觉中,在下意识中起着作用,而那种对小雪喜爱的男女之情,却在明确的意识中阻碍着我对预感的省悟。
我对着母亲,尽量微笑着赞颂着这一件好事。我尽量促着母亲去成行这一件亲事。我出着主意,如何去说服小雪的父亲。我介绍着秦泰春的家世,介绍着他的世家门第,和他丰富的才智学识,他潇洒的为人处世。我似乎求着要把小雪推到秦泰春的怀中去,以掩盖自己的丑恶的感觉,以掩盖自己莫名的隐隐的伤痛。一直说到母亲也笑了起来。
出了母亲的房间门,我想我应该去祝福两位了,我也感觉到我自己是真正想着让他们成其好事了。其实我是最希望他们两个幸福了,我为战胜了自己的感情而自得。我把丑恶的思想排除了。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友人的亲事是最美满的了。我想着如何去对秦泰春说,真正象个关心着他的朋友。我想着如何去对小雪说,带着哥哥般的玩笑,我已很清楚她的情感了。我想象着他们两个人表情,特别是想象到小雪娇羞地飞红的脸,我感到了一种愉快,一种牺牲了自己情感的愉快。
我进了里院的房间,秦泰春和小雪正对坐着。一个在床边上,一个在椅子上,在一张桌子斜对边。他们隔着那张桌子,却又使人感觉到靠得很近。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眼光对着眼光,他们似乎谈得很投机,很愉快,我进门的时候,还似乎听到他们谈得高兴时的笑声。秦泰春笑得爽,小雪笑得脆。然而我进门后,看到他们只是对望着,他们又象根本没有说笑,几乎是一直这么对望着。象最初那日一样,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们看到我进门,都转头过来看着我。我朝着他们高兴地笑着,带点神秘地笑。我很想先把这种感觉传递给他们,我对他们说着话,找着话对他们说,带着神秘,带着玩笑,带着兴奋。我说到对他们的“封锁”,我说到小雪的手术,秦泰春的药,我说到他们应该有的话题,说到他们都有的医术,说到他们都喜欢谈的缘。我说了半天,我也不知我说了多长时间,我想参与他们的谈话,秦泰春也应着我的话,小雪也应了我的说话,但到后来,我停下口来,我发现他们还是那么转头看着我的样子,他们的脸上含着微笑。我发现我无法插进入他们的说话的方式中,无法插入他们的说话的话题中。他们正用一种他们的方式,他们的话题说着话。而我仿佛是外来的,打断了他们的这一切。他们似乎在等着我把话说完,让他们继续他们的话题和方式。
我觉得我也已是多余的。
我觉得我正在退出他们结合起来的生活,我正退出他们的话题,我正退出他们的方式。他们有他们的生活,那种预感中的生活正开始展开,我无法参与了,我只能是一个旁观者,我只是他们生活之间的一个由头,一个楔子,他们用他们的语言叙述着他们的话题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