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泰春躺到了床上,那时他的所有的活力所有的才智所有原来的一切都失落了,成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肉体,一个感受着痛疼折磨的躯体,连那疼痛感也麻木了。他的灵魂浮出了躯体,若讲有三魂六魄的话,那还只剩有一魂一魄在那躯体里浮沉。只剩有本原的一魂一魄。这时小雪走到了他的面前,她迎着暗屋里的一片窗外映进来的阳光,仿佛带着一个半明半亮的光圈,走到了他的面前。在秦泰春多年的生活中,有着对佛宗教的接受,那些怀疑和信仰都必然联系在一起。佛象万千,而慈悲之象幻化出的最具光采的便是女性的慈航。她一下子凝定了他的魂魄,那幻化出来的形象手上端的不是一个净瓶,拈着的是一把映着亮的金刀子,是几根映着光的银针,刀和针都切入扎入了他的躯体,疼痛感是必然地存在着的,但秦泰春感受的只是躯体的感受,他的魂魄和躯体再一次地分离。他的灵魂的感受,却在那形象的光轮中受到了抚慰。有一种混合起来的疼痛感和抚慰感,化作了懒懒洋洋的暖暖和和的感受,如沐春风的感受。他那一刻以为进入了一种圣境,那种圣境的感觉是他宗教感的升华,幻觉出来的宗教感的升华。应该说秦泰春在尘世最大的快感,便是在那躯体极度的疼痛的手术中获得的,与此相比,他生来的二十多年的生活的感受和此后几十年的生活的感受,都变得那么地淡,都仿佛在那一刻间已被高度地凝结了,以后的一切都只是在稀释。藉此他对宗教有了一种新的感悟,在那一刻感悟升腾到了一个高度。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这种高度的感受中体悟着。
那一段正是他伤痛恢复时期,他都沉浸在这样感受的体悟中,想藉此达到一种理性上飞跃,他对人生对自我对以往的经历,从肉体和灵魂都有着一种新的角度的理解和悟彻。他甚至有点兴奋,在那个出了门就是一个小花园的房间里,在几乎于世隔绝的房间里,他默默地感悟着这一切。外面的尘嚣都远离了。那场险些让他死亡的兵变,曾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最沉重的一击。他想摆脱而又无法摆脱,他不该受的却承受着了。这一切在封闭式的房间里都遗忘了,秦泰春只在心里感悟着那形象。慢慢地,他的身体好起来,一天天地恢复过来,似乎随着身体的好转,现实的一切又进入了他的内心,现世的怀疑的恶魔又显现在他的内心。他开始用现实的思想来理解那一切,他抗拒着那思想,但那思想还是进入他的理念。他变得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的悟,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都可以得到现实的解释的。那形象是个人。是个“她”。秦泰春这二十多年中接触了许多的女人,有智者有愚者,有高者有矮者,各种各样的女人他接触多了。那些女人在他感觉中都是大致相近的,都大差不差的。他不愿把“她”和女人等同起来,而这样他就陷入了一个困境。在现实的思想中,他想着要看到她,看到这个美丽漂亮的天使般的姑娘,曾经靠得很近很近的姑娘。他想看着天使走回到他的身边来。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又有着一种抗拒,一种不愿在现实中见着她的感觉,他愿望她浮起来,永远地浮在他的意识中,浮在他的感觉中,浮在他有生的岁月中。她不应该是真实的,他有时也感到自己在欺骗着自己。他需要这样的欺骗。他有时会想到,这样的欺骗正是他肉体的力量软弱的时候产生的。一旦身体的力量恢复了,肉体的需求恢复了,那精神中生出来的形象,便一点也没有了存在的力量。这是他精神力量不够的结果。他并非悟,“她”只是肉体软弱而生出来的一种虚假的精神安慰法罢了。
然而,他终于看到了她,那个叫做小雪的女孩。他有时会怀疑,“她”会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天真单纯,象雪一样洁白的女孩么?她看上去确实还是个女孩。应该说,她的容貌有一种美,有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女性的美。但她毕竟是现实的,毕竟是肉体的,毕竟具体的。他看着她走近来,她的眼神中有和其她女人相同的东西闪现出来。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是不是真正的她。她恢复了她的形体。那形体是她的。她变成了现实的她,肉体的她,形体的她。带着光轮的她的一切便都落了下来。他不可抑制地对她产生出了一种现实的欲望,而不是那种精神的仰望。那一刻他不知是痛苦还是无奈。秦泰春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是他回到了他自己的肉体中,许多天精神的升华只是虚幻中,他还要面临着尘世,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记忆,特别是兵变的记忆,都一下涌到了他的心间,变得喧嚣起来。当然他是无法怪罪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的。一旦现实的感觉回到他的心间并占据了他的心,他所有的对女性习惯采用的魔力,也都自然地发挥出来,在谈吐中,在举止上,他恢复了肉体的他所具有的魔力。他还尽量在小雪的面前表现得更充分,表现得更完美。那对崐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简直是不可抗拒的。
他说:“我是秦泰春。”
在走近小屋床上的秦泰春之前,小雪听到了许多有关秦泰春的人和事,在女孩的心间勾画出了一个完全的形象,那个形象也是精神的。虽然是由一连串的现实的事串连起来的,却带着了一种特别的女性幻想中才生有的色彩,几乎达到了完美的男性色彩的形象,潇洒而重情,洒脱而重义,智慧而超然的大智形象。那色彩通过一个熟悉信赖的亲人的叙述,而变得具有一种特殊的美,使一个女孩子心念向往着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当她听到那个名字所代表的形象遇了难伤,那种女性带着一点痛楚的感受,又几乎带着一点喜悦的感受,奔向“他”。她能为“他”做点什么了。她几乎会为“他”做出任何平时无法做出的事。她看到了“他”,她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看到了一个由那名字连着的在幻想中生活着的“他”。“他”躺在那里,那么苍白,那么无力,那么疲惫,那么痛苦。然而那种眼神,那眼神带着她想象中的色彩。他那样无援地等待着她,几乎象一个婴儿般地。一种女性的怜惜之情便生了出来。现实中的虚弱的他多少带着一点虚幻的色彩,正好合她的一个梦境。不是他解救她,而是她去解救他。这种色彩是她以前无法想象到的。只存在她相反的梦境中。相反和相正有时是相通的。她几乎做了她很难做到的,她一下子生出了非现实的力量,这力量事过后她也感到奇怪,她做了她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一切。她甚至感谢着这一个机会,使她在他面前有所表现。在整个手术的过程中,他的眼神都映闪在她的面前,在鼓励着她。
这以后,她又经过了一段和他隔离的时间。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见着站立起来的他。那个由叙述而成立的他。那个躺在床上由她再生的婴儿般的他,让她生出一种怜爱的心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段时间又显得太长了。到她终于在小院看到站立在假山石边的秦泰春,一种女性的向往和女性的怜惜混合起来的感觉,产生出了一种力量。加上站在那儿他的眼神,和他的整个神态表现出来的一种男性的力量,这混合着感觉的力量,比她最早对一个听到的名字和一些事所产生的形象更贴近着她,更打动着她的心,一直印到她心的深处。她看到了一个完完全全的他。他不再是那个躺在床上的无力的秦泰春了,他也不再是故事中的秦泰春了,他是一个由感觉和力量混合起来的男性。他的眼神明澈象一湾磁水,带着一种男性魔力。那种梦境中的他化作了真实。她走向他的时候,她觉得怜惜的感觉和被打动的力量混合着,使她的内心迷迷茫茫朦朦胧胧的。
他说:“我是秦泰春。”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泰春习惯地伸出手来似乎是向前推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小雪感到了完全真实的他。有点陌生的感觉,但不知怎么又具有着一点熟悉的感觉。她停了下来,只是被手势中的意思迷惑着,她停下来,思考一下,认真地静静地看看他。
“小雪妹,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他这么说。小雪又一次感到迷惑。她感觉到了那话中的意思,带着男性的提醒似的意味,含着那曾经有过的秘密的意味,也使她感到陌生的疏远意味,这种陌生混合着熟悉的感觉,就和他形似阻隔的手势一样,更添出他一点真实复杂的意味,让她进一步地炫惑。她对着他,隔着一段距离地对着他,而这样她就想要走近他。她觉得自己的心象是要浮起来,升腾起来,扇着很轻很悠的声音,四周是风微微地鸣动着的声音。
他们进了屋子,秦泰春象主人一般地给小雪倒了一杯茶,坐下来,他们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地明亮,小雪的脸飞红着,她感受着自己的感觉,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感觉,她在他面前不再想掩饰自己的感觉。一开始就放弃了掩饰,完完全全地放弃了掩饰。他对她说着话,他一直悠悠地说着。引着她一串的笑声。她根本没有说话,只是应着笑。她听着他的说话,看着他的眼睛,又象是感到自己和他根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默默地看着。那些话都是眼神中说出来的,说着那些陌生混合着熟悉的话。叫她炫惑的间隔并引着她贴近的感觉。
到小雪看到英哥走进来的时候,她觉得她和秦泰春已经完完全全熟悉了,她和秦泰春已经无话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