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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鸟,看见我了(2)

李老爹见到我时,身子在病床上往后缩。我从那瑟缩的眼神先后看到两个恳求:一是我已经赔钱了已经挨打了,不要再惩罚我了;二是不要去找他们麻烦,赔钱乃至挨打都是我自愿的。我拍住他肩膀,说:“我只想了解捉鸟人的情况。”

李老爹说不出多少情况,但是他有一句话就够了。就像高纪元有一句话就够了。

高纪元说:“他说是鸟儿看到他了。”

李老爹说:“他从来都是晚上送鸟。”

我好像看到冰山一角,海底的风景却揣摩不出来。地皮还发烫时,我走出门,走到勋德餐馆,钟上的时间是四点。勋德和高纪元正在门口剥鸟,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盛满污水,漂满羽毛。我说:“勋德,有点事,跟我来。”

到了二楼,我坐在床上,掏出一百元,硬塞给勋德。勋德说:“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让妇女六点准备好一桌菜,我请客。”勋德和我推来推去,我把钱拍在桌子上,说:“给你就是给你,还造反了不成?”勋德尴尬地接了,然后问:“请谁?”

我招招手,他把耳朵贴过来。我说:“计生办的小柯,信用社的小吴、木生,还有纪旺。前两个我来请,你电话借我用下。木生和纪旺我请不来,你请。你相信我,我绝不坑他们。”

勋德走到楼梯口,我又说:“你自己去请。”

五分钟后,楼下听到吉普车响,不一会儿,小柯噔噔噔上得楼来,见到我就眼放磷光。我说:“油够么?”小柯点点头,问什么事情。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捉人”,他整个身子就耸动起来,那是兴奋了。未几,小吴也上得楼来,我问:“带了么?”小吴从书包里捞出一根狼牙棒来,问:“要不要试试?”我还没接话,他就偷偷把棒子敲在床头,让钉子卡进木头里了。

纪旺进来后,一直挤着笑,听说是去捉人,惴惴不安地问:“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小吴接口道:“没胆的人叫来做什么?”纪旺又笑了,我也笑了。木生进来时立刻就要退下去,我低喊道:“不是找你挂牌照,你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还有你,纪旺,你母舅不是想要退钱吗?”这么一说,纪旺和木生也摩拳擦掌起来,合力把桌子抬到我面前。

我压低声音说:“去捉一个外地佬。”

大家说走走走,我说:“走什么走?你知道去哪里捉吗?纪旺你是青山人,你知道高家岙的,你说说捉鸟的外地佬住哪儿?”

纪旺想想,用手指蘸水,画了画,便画出捉鸟人的住地了,原来是在村落之外,单门独户,屋前是土坡,屋后是竹林。我说:“白天去容易惊动附近村民,结赖,晚上我们开车去,速战速决。”我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布置阵形,屋后木生、小柯,持木棍,屋前我、小吴、纪旺,持狼牙棒,“露头就打”。

好像没什么可交代了,我寂寞很久,忽而又振奋地说:“皮鞋,不能穿皮鞋,走在沙子路上响声大。”大家却是谁也没穿皮鞋。我又问:“油够吗?”

“够了,足够了。”小柯说。

“那好,打几把扑克吧。”我说。

发牌时,勋德探头探脑走上来,我说:“下去下去。”勋德说:“菜弄好了,吃吧。”

“菜弄好了,吃吧。”所长搂着我的肩膀往食堂走去。远处是小许的喊声,“来来来,大家一起来欢送下小张。”

那天我喝醉了,我看着所长,所长却偏头对小许说:“去清盆也不是坏事,政法委书记不就是从清盆一步步做起来的吗?”

我自己喝了一杯。

在我踹勋火之前,所长重重地甩了下办公室的门,走出来,对我眨了下眼,又点了下头。我立刻闯进去,对着勋火大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柯问:“小张,到底为什么捉他啊?”

我说:“总之有问题。”

路太陡了,吉普车往青山上爬时,好像是往漆黑的天空爬。有时候,车灯猛然照出一片蒿草,蒿草在风中舞动。小吴握着狼牙棒,大概想自己是金兀术了,我说:“吓吓就可以了,莫真动手。”

“他要狗急跳墙,拿出铳来,我收不住。”小吴说。

“他没伤你,你就别伤他。”我说。

“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纪旺说。

他们一来,再大的功也被分光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捉的是多大的猪,这种偏僻地方,跑来个把部级的通缉犯不是没可能。现在,我独自抓捕,独自审问,独自消化,消化清楚了,我就和秦副局长直接打电话,然后才把捉鸟的带到派出所。

秦副局长是局里唯一一个本科生,是市局派下来的。我在局里参加学习教育时,他正好看到,说:“小张,你读过警校,应该知道,公安公安,条块结合,以块为主。虽说是以当地党委政府的领导为主,但并不排除条管。”

秦副局长又说:“年轻人别搞歪门邪道,多破点案子吧。”

吉普车爬了一阵,吭哧抖起来,像要熄火,我问:“油够吗?”

“够,够,婆婆妈妈的。”小柯说。

“够就好,够就好。”我说。

眼见要爬上最后一个坡,我又说:“熄灯熄灯。”

“那你也要等开上去啊,摔下山,都死了。”小柯说。我嘿嘿笑了几下,竟是控制不住心跳。一到坡上,我就叫停。拉开车门,一阵凉风袭来,我将手插在兜里,急匆匆走到前头,几个人提着家伙小碎步跟上来。小柯将车门轻轻关上。

走到高家岙村小组时,一盏手电晃来晃去。我低声喊:“蹲下。”大家便蹲到蒿草里了。然后时间凝滞起来,四周只听到虫子的叫。手电像萤火虫,慢慢晃,晃回家了,灯火明了,大约冲了个凉的工夫,又熄了,世界漆黑一团,分不清楚低山和村庄。

我手一挥,众人鱼贯而出,跟着从大路往东边碎步走,路面沙沙作响,呼吸声如幼狗。眼见着到了捉鸟人的单门独户,我手一垂,众人又埋伏在土坡下边。我静心听了听,屋内传出小孩唔唉唔唉的声音,又传出妇女呃呃呃的声音。汗从我额头冒出来,我嘘了一声。

屋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我还以为它们存在。

等到我相信时间过去很久,他们重又睡熟了时,我摆摆手,木生和小柯抄步上坡,绕到屋后去了。我摸着纪旺的肩膀小声说:“你去轻轻敲窗户,你懂这里的话,就说借点东西。尽量把他骗出来。”

纪旺的肩膀哆哆嗦嗦,说:“借什么?”

我说:“借扑克牌。”

纪旺说:“他要是问我是谁怎么办?”

我说:“你认识高家岙的人吗?”

纪旺说:“认识。”

我说:“你冒充高家岙的谁谁吧。”

纪旺爬过土坡,往黑夜深处走,摸到门下,又悄悄跑回来,说是听到了声响。我说:“那就等等吧。就怕妇女结赖。”我话还没说完,一阵风从身边蹿过,小吴拎着狼牙棒冲了过去,一脚把门踹倒了。

我只得赶紧跟上。待赶到门前,小吴的手电筒已经照出一个男子,这男子衣着整齐,脸色苍白,眼睛瞪圆,神情慌张,像束手待毙的青蛙。他小心摸到脖子上架着的狼牙棒,问:“干什么啊?”

我指着自己的衣服说,“我是警察。”

这人连看也没看,就瘫软在地。这时屋内响起妇女惯有的号哭声,我们赶紧提起捉鸟的往外跑。起先他的腿还在地面弹跳几下,接着就被拖起来了。我们像拖着一袋什么东西。木生和小柯赶过来后,我们抓住他的四肢抬着跑。很轻。

待我们赶到吉普车边时,回头望了望,底下的高家岙才刚刚有了些响动,才刚刚有了些灯火。我把捉鸟的丢在后座,然后拿手电照着他,他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嘴角鼓出些许白沫。

我说:“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捉鸟的说:“知道,我杀了人。”

我胜利了。狗日的清盆。

单德兴

山坡上有条湿黄的路,地里庄稼蔫蔫耷耷,高家岙露出一排黑沉沉的屋顶,门前则摆着光光的晒衣架。什么人也没有。我回转身,继续敲窗子,叫唤道:“冬霞,冬霞。”

里边的窸窣声和咕哝声越来越大,门开了。

“死哪里去了?”冬霞迷迷糊糊地问。

“守鸟儿。”我说,鼻子忽而酸起来。拴上锁挂,又找锄头把门顶好后,我脱掉衣服,小心地睡在床角。冬霞摸了下腋下的孩子,扯过被子来盖住我,说:“别冷着了。”我便无声地哭。

我在高粱地里蜷缩了一夜。

我擦火柴,老是擦不着,擦到最后一根,亮了,便用左手小心挡着,把火柴头倒过来,让火苗大起来,点着香烟。我是在学习《乌龙山剿匪记》的那个土匪,他想睡又怕睡过头,就点着香烟夹在手指里睡了。可是烟头还没烫到指尖,我便醒了。我好像听到狼狗的声音了。

狼狗总是弓着黄一簇黑一簇的背,拿鼻子在地上咻咻地嗅,在确信寻到我的味道后,高昂起头,拖着皮带后边的公安朝我追来。我不知道要跑多少路这个味道才会淡下去,我跑了六百公里,跑到这鸟地方,天天等它,等到我相信它再也不会来了,它却又探出脑袋来。

身体暖和后,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发呆。我想坐坐就好了,就起床,可是屁股下好像有块巨大的吸铁石吸住我,我便继续坐着。

酒端到我鼻前时,散发出炒麦子的香味,我那时候就醉了。我已经四年没喝酒了,我一直跟人说我不会喝酒,可是那个小二的眼神闪着光,分明就看穿了我的内心。我丢盔弃甲,像条跟着骨头走的狗,骨头往上,我的头便往上;骨头往下,我的头便往下。可是他并不这样虐我,我喝完了他就给倒上,我不太敢喝下去,他又拿手撑着下巴,亲密地看着我。我的喉间便有东西要呼啦啦说出来,好似涨起来的潮水。我压制它们就像压制掉到岸边的鱼,它们在上下弹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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