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着这个孩子说: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我用酒把它们浇下去了。
“你怎么那么能捉鸟啊?”他终于发问了。
我觉得这样好,他来问,我来说。“你跟我一样,你也能捉。”我咧嘴笑了一下。
“跟你怎样啊?”他继续问。
“有仇,跟鸟儿有仇。”我努力想让他开心点,可是酒劲冲涌上来,眼皮蹦跳,人趴在桌上便睡。还没睡安稳,又被摇醒了。他问:“人怎么跟鸟儿有仇啊?”
“因为鸟儿看到我了。”我叉开手指说,埋头再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仓促醒来时,看到昏暗的灯光,陌生的桌子,一下竟不知自己在哪里。这时小二探过脑袋来问:“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那茬,想起来时脑后忽然一顿冰浇。我恐惧地看着这个人,他还是好奇地看着我,我不认识他。
我把自己卖了。
我晃着脑袋,猛吸一口气,吸得整个上身鼓起来,才好像清醒了一点。想想又吸了一口,清醒多了。我摸索下床,轻声走到窗口,往外望了一眼。只有高家岙的纪茂老汉挑着一担粪,摇摇晃晃地走。
衣柜里的衣服整整齐齐叠着,像一块块打好补丁的豆腐皮。我抽出两件,捏在手里,却是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旦放在尼龙袋里,好像生活就从此诀别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那小二不过是个小孩,他有多大判别能力?他怎么就知道这话后边藏着秘密?我只说鸟儿看到了,又没说看到我做什么了。他碰到别的事情,就把这个忘记了。即使他往外讲,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有什么?退一万步讲,这个小孩认识公安,可就是公安听到了,也不会相信他,小孩子谁信?人家都没什么动静,我就跑掉,岂不是很可笑?
孩子猛下里哭将起来,我把衣服丢进柜内,冲过去抱起他摇,饿了。冬霞每当此时总是醒得很快,总是把背心扯起来,露出青筋暴突的奶子,把粗黑的乳头塞向孩子的嘴唇。孩子像猪仔,闭着眼睛,整个嘴巴吸动起来。这次吸不了多少又睡着了,冬霞那里便像有檐雨,滴淌不止。
我把孩子抱到摇窠,爬上床,冬霞却是接了一手奶,下床,自己走到灶间舀水洗了。去的时候,红花内裤下鼓胀摇晃,回的时候,白色背心下鼓胀摇晃。我看得直了,冬霞便捉住那里,脱下裤来,我爬在她身上,摇晃起来,摇了几下,抖搂掉了。
“怎么了?”冬霞说。
“没睡好。”我凄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着我睡了。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两腿间扯裤子,她死死拉着。边上的裤扣子扯蹦掉后,她恼恨地坐起来,指着肚内有些时日的孩子,说:“你也不害臊。”
我嬉笑着把嘴凑过去,她抽了那里一下,说:“喝多少酒。”
我反抽了过去,一边抽一边说:“你再多嘴,老子杀了你。”
火香的眼泪被抽出来了,一颗一颗往草丛滚。我抽得乏了,下来扯裤子,扯到一半,什么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我往下一用力,那双手便松了。我挺着东西进了一个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拼命扭动起来,那东西便被扭出来了。它在外边想也没想就射了。
我懊恼地站起身来。
火香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记得什么?”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一觉醒来,光线已彻底黑掉,屋内的每件东西好像死掉一般,散发着丧气的味道。我哈着气拉开挂锁,往外看,远远的山坡、村庄已分辨不出来,路上也没有车灯。冬霞正在煤油灯下尝试喂孩子粥水,见到我也没说话。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气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气喝完了。
冬霞抱着孩子走到橱柜,端着一碗肉过来。我说:“哪来的肉?”
“岙上今天杀了猪,赊了一斤。”冬霞说。
我颤颤抖抖地拨弄着菜里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两。吃了两块后,忽然想到什么,去橱柜深处捞出过年存下的酒。冬霞说:“你不是不能喝么?”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把酒瓶开了,对着瓶口喝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冬霞说。
“喝,喝。”我说。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来,像发酵一般走出酒席。“德兴,骑得么?”后边有人问我,我摆摆手,找到那辆载重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起来。骑了一公里,蹦跶着到了山谷。太阳很烈,油菜花满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然后,火香穿着布鞋袅袅走过来。我路过她时,说:“让我弄弄吧。”火香没有接口,加快脚步往前走。我看到前边什么人也没有,便掉转车,赶上火香,把车卡在她前边,她前边也是一个人也没有。
“弄下子嘛。”我说。
“弄你妈个屄。”火香绕过自行车说。
这个时候,天上只有蓝天白云,地上只有油菜花松树。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跄跄走向床铺。好似这样眼一闭,事情就会过去,过几天一切都正常,我还是这个地方叫刘世龙的人,有户口,有结婚证,有准生证。可是他们总归是要怀疑的,为什么捉鸟?因为和鸟儿有仇。为什么有仇?因为鸟儿看到了。鸟儿看到什么了?他们就要牵着狼狗,带着棍棒手枪,找上门来问,“刘世龙,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又踉踉跄跄走向大门,拉开门坐在门槛上往外看,外边是一团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里冒出团团彩圈来,就知道什么也没有,等也等不来。我锁好门,拿锄头要顶住它,冬霞说:“顶什么顶?谁来找你?”
我说:“你再说一遍。”
“谁来找你?你有什么可找的?”冬霞恼恨地说。
我嘿嘿笑着爬上床,古里古怪地打起呼噜来。
这件事别想了,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终于还是被一阵窸窣声惊醒过来。我总觉得屋后站着一个人,汗毛倒竖走到窗边瞅,却是什么也瞅不出来。又走到屋前窗户瞅,也瞅不出什么。可是我巴不得站着个什么人呢。回到床边后,我坐下,没有任何睡意。
孩子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来,小声说:“你今天是犯了病。”
我说:“喝多了,头疼着。”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柜里两件衣服塞进尼龙袋,掏出床边中山装的二十块钱,又去橱柜挖了半个饭团。冬霞迷迷糊糊说:“干什么去?”
“下饵子去。”
我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听了一遍娘儿俩的呼吸声,站起身往外走。这时啪的一声生出,门直通通倒在面前。我瑟缩起来,尼龙袋掉在地上,看着一束手电光像照青蛙一般照着我。大脑一片空白。
在感觉肩膀被什么刺中了时,我去摸了摸,我说:“干什么啊?”
那人旁边走出一人,朗声说:“我是警察。”
“鸟儿看到你什么了?”警察坐在我面前,身后站着四个虎视眈眈的男汉。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时,她手乱指,我就松下手,让她咳嗽,让她说。她说,你看,鸟儿在看着你呢,鸟儿会说出去的。我就接着把她掐死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块猪肉。火香一动不动。这时我抬头看,果然看到一只眼白很大的巨鸟,斜着眼看着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块石头扔上去,它并不理会,我又去摇树,它还是不走。我骑上自行车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几声,盘旋着从我头顶飞过.飞到前方去了。
附录
在我脑海数度出现的清盆乡,理论上和附近的赵城镇平级。但是这里的乡长升迁,也就是到赵城镇做镇长,不像赵城镇的镇长可以直接到县城做个什么。在这里,邮政事业由一个穿邮政制服的农业户口承担,他一个人就是邮政代办所,每天点着口水分发报纸。而加油站由一家小卖部承担,小卖部在门口摆个汽油桶。这里没有派出所,也没有柏油路,一个工作关系在赵城派出所的民警,骑着尾气巨大的摩托车,行使着国家专政机关的职能。
很多人从村里慢慢混,混了一辈子,总算混到清盆街。很多本地人在这里安之若素地生活着,少数县城青年则在这里感觉到被流放。也有遥远的六百里外的逃犯逃到此处,隐姓埋名,在被抓住后,要求司机播放童安格的一首歌,《让生命去等候》。然后他开始安稳地睡觉,就在吉普车后座里蹲着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从此睡着了。
原载《鸟看见我了》2010年版
点评
阿乙的小说充满了力量,充满了震撼和传奇。这篇小说延续其一贯的案件类题材,背景设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镇,警察、餐馆老板、罪犯、理发店女老板、打工仔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如同其第一部小说集《灰故事》的命名一样,这也是一个灰色的故事,一个灰色群体的灰色人生,与其他描述底层人群的作品不一样的是,阿乙笔下的小人物有着强烈的欲望,他们没有简单地顺从于命运,而是各自散发着强烈的抗争的欲望,尽管许多的抗争并不合乎道德。孤苦的李老爹在酒后找到老相好重温旧梦却被人打得吐血;被下放反省的警察张峰却被小镇人皇帝般供养,并集体意淫他去搞定理发店漂亮的女老板;杀人犯亡命天涯在一个山村落脚生存并生儿育女。一个个灰色的人物在残酷的现实里强悍地活着,无关伦理与道德。阿乙在小说结构上也进行了精心的设计,从几个不同人物的视角进行拼盘式的讲叙,同一个事件在不同人的角度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对不同人面对同一事件的心理细致描摹还原出复杂人性在生存面前的真实面容。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