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王光芒在对李小强指指点点的,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们听不清王光芒在对李小强说什么。
“是不是王光芒看中了李小强,想收李小强做徒弟?”郭昕问。
我觉得很可能是这样。我因此很羡慕李小强。
“凭什么?”郭昕有点不服气,“就凭他会倒立吗?”
一会儿,王光芒走了。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停了下来,说:
“你们俩听好了,别学流氓,否则饶不了你们。”
我和郭昕都感到不服。只许他做流氓,就不许我们做?这本身就是流氓行为。
我们跑过去问李小强,王光芒为什么找他。李小强面露神秘的微笑,说:
“这是江湖上的事,同你们没关系。”
“什么?”我听不懂。
“我做了一个梦。”李小强说,“我梦见喻军的眼睛又看得见了。”
“梦是反的,喻军再也看不见了。”我说。
“你们不懂。”说完,李小强离开我们。
我和郭昕讨论了一会李小强刚才说的话。我说:
“‘江湖上的事’,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李小强这是‘嘴上跑飞机’,像他的师傅王麻子一样。”郭昕说。
不久,孩子们中间流传这么一种说法:王光芒及手下在西门街偷东西时,老是看到李小强像一只蝙蝠那样挂在树上,坏了他的心情。有一次,王光芒的手下偷东西出来,看到树上挂着一只大蝙蝠,吓得小便失禁。
我觉得此说不无道理。
“那确实挺吓人的,这么大一只蝙蝠。”我说。
“听说了吗?李小强现在能像蝙蝠一样倒挂在树上睡觉。”
“李小强越来越神了。”
雪持续地下着。整个西门街成为一个白色世界,那些雪仿佛是从大地里长出来的,整个大地发酵成了一个雪白的馒头。
那些留在基督堂里的外地人继续享受我们的施舍。
校长不顾李小强的反对,决定先在学校隆重地表彰李小强。我们正在寒假中,老师挨家挨户来通知我们明天去学校开会。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踏雪去了学校。我们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操场上都是雪,西北风刮得我们一个个缩着脖子。有人开始骂李小强,把别人的眼睛弄瞎,摇身一变倒成了个英雄。
一会儿,李小强被校长押着上了台,他虽然胸口挂着一朵大红花,却没有一点喜色,相反脸色苍白。他低着头,用余光看台下的我们。他那狼狈的样子,简直像一个被我军俘获的国民党残兵,一点不像一个高大的英雄。台下发出持续不断的欢快的笑声。
就在校长即将要鸿篇大论讲述李小强光辉事迹时,李小强的妈妈从校门口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她走路的样子,简直像一只母豹,两只眼睛就像两只火球,正往外蹿出火苗来。
果然,来者不善,李小强的妈妈不经校长允许就蹿上讲台,揪住李小强的耳朵,然后一声哭叫:
“你不学好!”
她扯着李小强的耳朵往校外走。
校长试图拦住她。她狠狠地推了校长一把,好像一切过错都在校长那儿。校长不明所以,愣在那儿。
我们都是爱看热闹的人,都跟着李小强的妈妈。李小强的妈妈进了自家院子,就把院门关住。我们有的趴在围墙上看,有的透过门缝往内张望。李小强的妈妈把李小强用绳子捆着,又倒吊在了那棵柿子树上。李小强的妈妈一边哭泣,一边训骂。李小强的爸爸在支边,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难免孤单,她呼天喊地,不但骂李小强,还骂了李小强的爸爸及李家祖宗十八代。
“你怎么可以干出这样丢脸的事?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光了。”
不久,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简直不能相信,李小强竟然在做小偷!
李小强妈妈的娘家过去是开珠宝店的,她出嫁时嫁妆里有一块欧米茄金表,她一直舍不得戴,藏在化妆盒里。那可是值钱东西。有一天,她下班路过金嗓子家,看到金嗓子竟然戴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手表。回家才发现自己的金表不翼而飞。于是她报了警。
先是金嗓子被抓了起来。接着是王麻子。王麻子开始抵赖,后来就承认了:金表是李小强从家里偷出来送给他的。
后来,从王麻子那儿搜出很多东西,都是街区失窃的物品。当然这些东西都是李小强和他那些残疾小伙伴偷来的。
李小强还被吊在树上。晚上,我和郭昕翻墙进入院子去看他。郭昕对李小强说:
“你不知道吗?王麻子用你偷来的钱找女人,他把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李小强哭了,他说:“喻军的眼睛治不好了。”
“本来就治不好的呀。”我说。
“我以为能治好的。”
“你怎么会相信这种事。”
“王麻子告诉我,他曾治好过一个瞎眼士兵。气功能治百病。”
“你偷那么多东西就为了学气功?”
倒挂着的李小强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想帮可怜的人,行善积德……”
李小强白痴一样看着我们。
第二天,李小强的妈妈终于把他从柿子树上放了下来。
李小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去王麻子那里练功了。
有一天晚上,郭昕对我说:“快去看,王麻子和李弘被倒吊在闸门间的梁上,看上去像两只大蝙蝠。”
我爬到闸门间的窗口上,往里张望。果然如此。王麻子和李弘口中塞着破布,他们只能哼哼,叫不出来。
“听说已经被吊了一天了,刚刚才被发现。”郭昕说。
我觉得这事可能是李小强干的,我们就去问他。
李小强正在替他妈妈择芹菜。他开始不理我们,后来淡然地说:
“人们以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实他们只是倒挂在地球上。”
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喻军瞎了后,大约有一年时间,不来上学,也不肯见人。
我听说他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还养了一条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说,养蛇是为了报复李小强。
有一天,喻军妈妈找到我,对我说:
“你去看看喻军吧,我很担心他,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问:“他怎么了呢?”
喻军妈妈说:“他整天不和我们说话,偶尔说话就把我们吓一跳。”
“他说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真的看得见吗?”
“医生说全瞎了,但喻军至今不能接受。”
喻军倒没有拒绝我的探望。我进去时,他非常敏捷地转过身来,他的耳朵像一只兔子一样耸立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但我总感到他注视着我。
没等喻军妈妈开口,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吃惊。喻军的房子并不黑,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蛇。“你们小哥俩玩一会儿吧。”
喻军妈妈充满感激地看了看我,然后出去了。
我问喻军:“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军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对喻军说什么。我本想同他说说学校里的事,但我怕这可能会刺激喻军。要是他主动问,我倒说说无妨。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时,我看到窗外,李小强刚好经过。他向窗内投来迷茫的一瞥。
我想起李小强把喻军弄成瞎子后,李小强的爸爸把李小强吊在一棵树上,吊了整整一个星期,差点儿小命不保。想起传说中喻军对李小强的仇恨,我试图劝慰他。我说:
“喻军,李小强真的挺后悔的。他不是有意把你弄瞎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抓起路边的石灰砸你,他是一时冲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谁瞎了?李小强又是谁?”
看到喻军不耐烦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喻军真的有病了。这病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脑子。这病比瞎了更严重。怪不得喻军的妈妈这么担心。
“你背着书包?”喻军“注视”着我,好像他真的看见了一只书包。
“是的。”
“我听到你书包里的声音,弹子的声音。你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拿出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递给喻军。喻军把玻璃弹子放到眼前,对着室外的阳光,仿佛这会儿他正在仔细辨认。
“确实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看到了光谱,从左到右是黄、绿、青、蓝、紫、红、橙。”
这倒没让我吃惊,因为喻军在瞎之前见过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如果你仔细观察,你能从玻璃弹子中看到星空,看到整个宇宙。”喻军说出惊人之语。
我沉默。我对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太熟了,我经常拿它对着太阳看,也对着星空看,这时候,玻璃弹子确实会呈现出更丰富的彩色,但我不可能看到整个宇宙。
喻军把玻璃弹子还给了我。他坐在那儿,耳朵一直竖着,好像他这会儿变成了一只兔子。
“我什么都看得见。”喻军说。
喻军又“注视”着我。他的注视让我感到不安,仿佛喻军看得清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喻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多了一些神秘的气息。
我离开喻军家时,喻军妈妈叫住了我。
她刚做了年糕块。年糕是过年才有的,时值六月,只有富足人家才还贮存着年糕。看到年糕,我口舌生津,迈不动步子。
她把一块热乎乎的年糕递给我。我接过来,仿佛怕喻军妈妈后悔似的,迅速塞进口里。年糕很烫,口腔一阵焦辣,舌头也被灼得火燎火燎地痛。可是与年糕在口腔里的香甜比,被烫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你慢点吃,当心烫着。”喻军妈妈说。
我一边嚼着年糕,一边乐呵呵地哈气,让空气冷却一下被灼痛的口腔。
一会儿,喻军妈妈悄悄问我喻军的情况:
“喻军和你说什么?”
“你说得没错,他说他看得见颜色,世上所有的颜色,甚至宇宙的颜色。”我说。
喻军妈突然抽泣起来。她害怕屋子里的喻军听到,尽量压抑着自己。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
“喻军这里不行了,有幻觉,他幻想自己什么都看得见。”
我说:“他好像真的能看见颜色,我都觉得他没瞎。”
喻军妈妈压低声音,诡异地说: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瞎。他出入房间,上楼梯都不会碰到东西。”
“也许他真的没瞎呢?”
“不可能啊,医院说得铁板钉钉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对喻军来说,一切都是暗的。”
我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有一丝恐惧。喻军妈妈几乎向我乞求:
“你往后多来看看喻军,他一个人不说话,我和他爸担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着喻军妈妈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军家看望喻军。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从喻军窗口经过,然后忧郁地向里张望。有一天,喻军不耐烦地对我说:
“你告诉李小强,我已经原谅了他,让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来来回回的,一见到他我就烦。”
“你知道李小强从窗下经过,刚才?”
“我说过,我什么都看得见。”
喻军妈妈对我来看喻军相当欣慰和感激,时常留我吃晚饭。喻军爸是公安,平时很忙,不在家里吃。
有一天,吃过晚饭,喻军说想去外面走走,问我是否可以陪他出去。
这是喻军瞎了后第一次要去外面,她妈妈很高兴,不停地向我使眼色,让我答应。其实她不这样做,我也不会拒绝。
我们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喻军好久没出门了,看上去有点紧张。他说,他想去自来水塔玩。
自来水塔在西门街北面,早已废弃了。水塔上有一排钢梯,可以顺其而上爬到顶部。少有人去那儿,喻军还是不想待在人群里。
已是初夏时节,西门街有人把饭桌放到街面上吃饭。我陪着喻军穿过西门街时,人们好奇地看我们。喻军走在黑暗中,昂着头,如入无人之境。我怕他撞到某张餐桌上,试图搀扶他。他一把摔开我,方向明确地走向水塔。
那废弃的自来水塔屹立在一片林地中间。再北边是农药厂了。这片林地平时没人照料,却生长得枝繁叶茂。树下杂草丛生,行走不太方便。我担心喻军撞到一棵树上或被树枝刺伤身体。要是刺到脸部那更是危险。我在前面试图把树枝挡开。喻军说:
“你不用这样,我看得见。”
一会儿,我们来到自来水塔下,喻军二话不说,攀缘着钢梯爬了上去。我只好跟随而上。我害怕他一脚踩空,从空中坠落。
我们终于爬到塔上。塔上长满了草,就像一块微缩草原。透过水塔破损的缺口,我看到满天的星星。我们在水塔的草丛中躺下来。我很少注意到星星,但在这儿星星是唯一能见到的东西。它们看上去离我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它们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像在彼此玩闹,眨着调皮的眼睛。
“很美,是不是?”喻军的脸对着灿烂的星汉。
我以为他在问询我。我说:“是啊,很美。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星星。”
他向天空指了指说:“你看到了吗?在正南方那最亮的星云是猎户座,左上角那颗星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如果长久凝视它,它会发出玫瑰一样的颜色。左下方那颗则像蓝宝石,它的中心相当亮,这亮点被纯蓝所包围,那蓝色像雾一样会变化,就好像那蓝色中镶嵌着很多钻石。”
我惊异地转过头去看他。他道出了我此刻见到的无法说出的色彩。难道瞎子喻军真的还能看得见吗?
我把这事说给郭昕听。郭昕说:
“这怎么可能?喻军已经瞎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
我和喻军经常去那自来水塔。
那年夏季,天气特别好,我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星星。
我同喻军说话还是小心的,任何暗示喻军是一个瞎子的东西我都避免提起,比如镜子,倒影,万花筒什么的,怕刺激到他,除非喻军问我。可是,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
“喻军,你是怎么看到的?”
喻军没有回答我。他又描述起天空来。那天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从这里看,月亮的颜色比平时要丰富得多,月亮的暗影处呈现迷人的过渡带色彩,一条由黄慢慢转向黑色的彩带。喻军准确地向我说出这一切。我不能想象一个瞎子能看到这些色彩。
“你没瞎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说出一句充满哲理的话:
“这世界一扇门关闭了,另一扇门就会打开。”
我不懂。
“我是用耳朵听的。我的耳朵听得出任何颜色。”
我非常吃惊。我从来没听说过耳朵能“听”得出颜色。
“你想试试吗?”他问。
我当然愿意。
他让我闭上眼睛,从做一个瞎子开始。他说:
“要闭紧了,不能漏一丝光,让世界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我闭着眼,躺在草地上。他说必须从什么也看不见开始。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得到。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有一天,你突然会“看”到光芒从黑暗里射出来。那其实是你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