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丝毫没有“听”到光芒从黑暗中射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听到的只是西门街的嘈杂和繁乱:他们在星空下吃饭;有孩子在哭泣;大人们在高声叫骂;猫叫声和狗吠声此起彼伏……不过,我得承认,我平时基本上忽略这些声音。当我专注于听觉时,发现这些声音是那么亲切。
“你听到了吗?”喻军问。
我受不了这黑暗,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自嘲道:
“我只听到鸡飞狗跳。”
有一天晚上,我和喻军一起去水塔。也许是因为天太黑,我们路过西门街时,喻军不小心撞到一根电线杆上,他的墨镜差点撞了下来。他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往前走。我听到正在法国梧桐下乘凉或吃饭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喻军成为瞎子这件事无论如何令人感叹。
喻军显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声,他受到了伤害,脸一下子变得漆黑。
那天他一直闷闷不乐。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他说。
“怎么了?”
“因为我从前和你们一样,是个健全人。我从前看到瞎子、瘸腿、断臂的人也很排斥。这就是我讨厌‘白头翁’李弘的原因,看到李弘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我成了个瞎子,你是不是也从心里面排斥我?觉得我是个怪物?”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我总觉得残疾人身上有一种脏脏的东西,一种令我恐惧的东西。从喻军身上我也能感到这一点。要不是喻军妈妈乞求我,我想我不会和喻军玩。
“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你们健全人都是傻瓜,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当一个人看不见时,就能看见一切。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喻军不再说话,好长时间他静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等着他的回答。后来,他缓缓嘘了一口气,说:
“我听到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宇宙怎么说话?”
“你们这些愚蠢的健全人是永远都体验不到宇宙的神奇的。天籁之声,无法描述。”
一会儿喻军又说:“虽然你们的眼睛亮着,可其实比我还瞎。”
我盼望着奇迹发生在我身上。盼望着我能听到天籁之声。
我背着喻军偷偷练习。我常常想象自己是瞎子,让自己身处黑暗中,期望着光线从天而降。
有一天,上语文课时,我一直闭着眼睛。老师正在教一首毛主席的诗词: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灵敏起来了,我从老师声音里听到了“颜色”,我听到了雨后的彩虹。正当我的内心被喜悦胀满时,老师点到我的名:
“你睡着了吗?”
我迅速睁开眼睛,看着老师。
“他梦想成为一个像喻军那样的瞎子,这样他就可以‘听’到世上所有的颜色。”郭昕讥讽道。
课堂上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像喻军一样,对这些所谓的健全人充满了反感。
“要成为一个瞎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你只需要一枚针就可以。”老师说。
又是哄堂大笑。
我在班上几乎成了笑料。
郭昕说:“你是个傻瓜,你会相信喻军这个骗子,他这是装神弄鬼。”
我不服气。我说:
“你不相信?我让喻军证明给你看。”
郭昕说:“要是喻军能看到颜色,我用针把自己刺瞎。”
“当真?”
“骗你是一条狗。”
“好,我一定让喻军来表演给你看。”
我把郭昕向他挑战的事儿告诉喻军。
喻军不吭声。
我有点急,说:“我答应了他。我说你一定会让他目瞪口呆的。”喻军显得很镇定,脸上充满了骄傲,那表情让我觉得这会儿他的脸上正站着一个巨人,顶天立地。
“你答应了,是吧?”
喻军还是没吭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一会儿,他讥讽道:
“世上最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这些健全人。”
“没错,所以你应该让郭昕明白这个道理。”我说。
喻军侧过脸,惊异地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郭昕想出了制造颜色的方法。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如喻军所说,每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其实就是一个宇宙。郭昕把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放到一只手电筒里,把光线投射到教室的墙上,墙上顿时出现了彩色的光斑,就像整个夜空搬到了这里。
一切都准备妥当。郭昕和喻军定了具体的日子。只要喻军能辨认出墙上的颜色,喻军就赢了。
定下日子的那天,在水塔上,喻军对我说:
“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鸟,从这里飞去,飞向那些星星。”
我不解其意,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喻军想自杀吗?
他说:“你不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之后,喻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甚至不见我。我想,他在闭门修炼吧。
一个星期后,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我还是相当紧张的。我多么希望从此后喻军让郭昕心悦诚服。我盼望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有奇迹。
但那天喻军迟迟没有出现。
“我早料到了,他只能骗骗你这样的傻瓜。”郭昕嘲笑我。
我不甘心,我说:
“你们等着,我去叫他来。”
我来到喻军家。喻军妈妈见到我,一脸的担忧。她拉住我说,喻军的幻听越来越严重了,他昨夜一夜未睡,独自在房间里大声说话,问他和谁说话,他只是傻瓜一样笑。我担心死了。后来,他爸爸回来了,见喻军这样,就狠狠揍了喻军一顿。可喻军还是不肯睡,喻军爸爸只好叫来医生给喻军打了一针。现在喻军还在睡。
我问:“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时,我听到喻军的声音:“让他进来。”
喻军妈妈向我眨了眨眼,示意我进去。
喻军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脸色有点浮肿。我问:
“你为什么不来?”
“我睡过头了。”
“郭昕等着,你得去。”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
喻军不吭声。
“你怎么啦?你害怕了?”
喻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说:
“你不会明白的。”
“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你一直在骗我吗?”
“我没骗你。”
“那你他妈的去啊,去证明给他们看啊。”
我看到喻军的脸上暗影浮动,原来浮肿的脸像植物一样枯萎下来,身体也似乎失去了力量,变得软弱无力。紧接着,我看到眼泪从墨镜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健全人的想法,你们看不起我,甚至连你也看不起我。是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对我来说,这世界是黑暗的,你知道吗?我都看不见自己的手,哪怕是把手放到我的眼睛上面。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嗯?”
他拿掉了墨镜去擦眼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眼珠已经萎缩,呈灰白状,因此看上去都是眼白,样子十分骇人。
“你既然做不到,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相信你。”
“我真的听得到颜色。”
“你他妈到现在还想骗我。”
出了喻军家,我满怀愤怒和失落。我不再把喻军当作朋友。没必要和这个骗子混在一块。让他一个人享受孤独吧,让他一个人倾听宇宙的声音吧。让整个宇宙和他一个人说话吧。
每次,我回忆西门街往事时,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记忆并不如一块石头或一张桌子那样可以凝固在那儿。记忆是流动的,它随时在变形,时光流逝,其质地和色泽都会改变,记忆在一次一次的回忆中被不断地挖掘和改造,直到一切变得真假莫辨。所谓的记忆也许仅仅出于自己的愿望。
我因此怀疑喻军是我不确定记忆的产物。
一天,我听到喻军妈妈在门口叫我。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刚吃过晚饭,准备做会儿功课。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学期逃课太多,课本很少被翻开过,几乎是新的。我不知道喻军妈妈找我什么事,我想,如果他让我再去陪伴喻军,我会断然拒绝。我可不想同一个骗子混在一起。
喻军妈妈说:“喻军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下午出去到现在都没回家来,我担心他出什么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看到喻军妈妈日渐憔悴的忧郁的脸,我不忍心不帮助她。我说:
“跟我走吧,我们去水塔那儿看看。”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喻军会在那儿。不过我想他或许在那儿倾听宇宙的声音。喻军说过,只有在那儿才能听到宇宙的声音。
喻军妈妈跟着我,朝水塔那儿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水塔边上。那明月看上去就像一块擦亮的圆镜子,仿佛你仰起头来就可以照见自己的脸。那些星星湮灭在月光里。不过,只要向天空凝视,依旧可以看得见它们。
我没在月亮上见到自己的脸,倒看到一只巨大的蝙蝠,飞过月亮的表面。接着我听到喻军妈妈一声尖叫:
“啊——喻军,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才意识到那巨大的蝙蝠是喻军。喻军果然如他所说的,变成了一只鸟飞向星空。他这是向宇宙深处的纵身一跃。
喻军没有死。因为他落入了护城河里面。
后来我知道喻军彻底疯了。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感到非常伤感。这世界就如那水塔,坚固,稳定,一成不变,不会出错,出错的只能是我们的感觉。我也后悔吵架后没再去看喻军,要是我在他身边他可能不至于会疯掉。可是谁知道呢?
有一天,我在街头碰到喻军的母亲,我问喻军怎么样?
她说:“比以前安静些,他在画画。”
我吃了一惊:“他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画呢?”
“他用耳朵听,把听到的都画下来。”
“谁给他调颜色呢?”
“都是他自己。他听得见每一种颜色。”喻军母亲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调出来的颜色谁也没有见过。”
“我可以去看他吗?”
喻军母亲摇了摇头,说:
“他害怕见到熟人。我担心他想起从前的事,旧病复发。”
有一天,我对郭昕讲起喻军画画的事,我说我很想去看看,喻军到底会画些什么。郭昕说:
“你别听喻军妈妈吹牛,喻军废了,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
1988年,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西门街。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街头碰到了喻军。
他看上去很好,依旧戴着墨镜。他“听”出是我,很远和我打招呼,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他说:
“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我们西门街最聪明的人。”
我说谢谢。
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平静,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好像他和喧嚣的尘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我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说,一直在画画。我说,听你妈妈说起过,我一直想看看,但怕打扰你。
“画画让我安静下来。我把听到的都画到画布上了。”他说。
“那太好了。”我说。
他带我去了他的画室。
他的画室就是他的老家。他父亲已分到新房,搬出去住了。他白天基本上待在这儿。
那些画令我非常惊讶。所有的画只有一个主题——星空。就是花草鸟虫在他的笔下都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走进他的画室,就像走进一个茫茫的宇宙,画布上的色彩非一般人能想象。
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感动,看着这些画我有一种晕眩感,好像我变成了宇宙的一粒尘埃,在随风飘荡。我承认,那一刻,我听到了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想起多年前我们躺在草地上,他向我描述宇宙的情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说:
“喻军,你太了不起了,太壮观了。”
喻军温和地笑了笑,说:“一切都是天命。时间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原载《上海文学》2013年第7期
点评
小说通过“我”的所见所闻,叙述了西门街上几个少年人的成长经历。李小强用生石灰砸瞎了小伙伴喻军的眼睛,他的父亲一气之下将他吊在了树上,惩罚了他。这次无意于伤害喻军的行为不仅改变了李小强父母的人生轨迹,也让他本人深陷痛苦之中。因为李小强打瞎了领导儿子,父亲被迫主动离家支边,李小强从此也背负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先后和“白头翁”、王麻子、王光芒等地痞或街道混混在一起,而出发点都是为了治好喻军的眼睛。为此,他拥有了多个身份,既是忏悔者,也是活雷锋,既是施舍家,也是小偷。在这个少年人看来,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只要能将喻军眼睛治好,他都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因此,这是一篇记述少年创伤经历和修复创伤印记的成长小说。
李小强父母的忍辱负重,王麻子的被屡屡批斗,都深深地打印上了特定时代的历史印记。西门街人的日常生活和人伦秩序也深受“文革”的影响,李小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度过了的童年和少年。当“小偷”这一身份被告发后,他遭受了“文革”式的群众批斗和母亲的严厉惩罚,因此,他也是历史的受害者。他吊打王麻子和李宏,以个体复仇的方式,再一次修复了一己的创伤经历。尽管这种修复多么微弱不堪,但是,它至少表明了一个懵懂的少年人对欺骗自己的历史或个人做了一次力所能及的回击。
“倒立”是一种隐喻,不仅隐喻着西门街少年人的另类生活,也隐喻着不按常规发展的“文革”年代。文末“人们以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实他们只是倒挂在地球上”一句,似乎蕴含着更为深刻的含义,值得细细揣摩。
此外,这个短篇小说以“我”为视点,以少年人的生活经历为对象,以对青春成长和文革历史风云的反映为主题,从而使得这个短篇具有多层内涵和艺术韵味,因而,构思立意与视角选择都颇为巧妙。
如果说《蝙蝠倒挂着睡觉》表现的是青春时期的心灵创伤和精神修复主题的话,《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探讨的则是个体感知与宇宙体验之间的关系。人对世界的认识不仅靠视觉,还有由耳、鼻、口、舌等感知器官,而后者往往支撑了人们对世界和宇宙的深度认知。与看得见的有形世界及宇宙相比,借助个体的想象建构起来的看不见的宇宙空间更是浩瀚无边而又异彩纷呈的。
看到的并非一定是真相,感觉到的也许比看到的更真实,因此,对于眼睛失明的喻军来说,世界对他关上了一扇门,但随即也就打开了另一扇精神宇宙之门。喻军借助想象,用感觉“看”世界,“观”宇宙,从而建构起了另一个独属于个体的内宇宙世界。无论夜空中闪耀的星子、色彩变化的月亮、飞向星空的鸟、星空下的花鸟虫鱼,还是他在月亮上见到的自己的脸,都是其感觉与想象的外化的产物。这是自我与自我、自我和内宇宙、自我与周遭世界长期孤独相处的结果。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