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他还认识。譬如他栖身的小灶屋,枕头下那把唯一祖传的扇子,是清宫画师戴洪画的,矾红的扇面上开一支碧桃,他一直把它当成阿桃的化身。枕头边放着一张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小楷:爸爸和妈妈。但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有过这副模样的爸爸妈妈。他搂着扇子睡觉了,浑身打战。天还没亮他就起身,走在空旷的巷子里,巷子两边的屋子里仿佛全是妖魔鬼怪。老虎灶的老王,已经在忙着烧热水了,灶间里全是虚泡泡的木刨花,散发着木头的香味。他招呼阿当说,进来坐坐,喝杯热水。
阿当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到底是谁?
老王说,什么?
阿当说,你们到底是谁?从什么地方来的?占了我们的地方。原先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都像阿桃一样掉水里淹死了。
他说完就跑。老王在后面叫得急,他就愈发跑得快。
他跑到河上的小石桥上,过了这顶小桥,是一片菜地。一大片菜地,空无一人。忽然他从小桥上滑到水里去了。一进到水里,他的耳朵和嘴里咕噜咕噜地进水,他大睁着眼睛,看到无比清澈的水流,阳光从水面上透过来了,这是清早第一缕阳光呢。他还听见谁在喊,快来人啊,阿当掉水里了。
他们也知道我的名字?他这么想。
这时候他还不觉得憋闷。眨眼他就到了河底,双手摸着河泥了,河底令人不快,视线很差,味道也不好,泥浆如烟花一样向上弥漫。这时他心中开始烦闷。烦闷是一只快要爆炸的圆球,从胸腔产生,一直朝鼻管里冲,他要呼吸到新鲜空气,才能阻止圆球的爆炸。他慢悠悠地转动脑袋,一边摸着河底,一边朝一个方向移动,他的手摸到了一堵墙,跟着墙升了上去,头露出水面,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一转身,看见倒塌的教堂,这才知道,自己从烧坏的墙洞里游进了小教堂,教堂后院的水池,通着外面的河道。
5
阿当从此就消失了,生活里危机重重,没人对他过多地怀念,大家都说,他是淹死在河里的,找他的阿桃去了。
但是阿当从来没有离开过三状元弄,他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教堂里有暗门,他听他的爷爷说过,暗门里有个地窖,可躲避灾难。他找到楼梯下面的暗门,找到地窖,看见一张小床,床上干净干净,放着小被子,小枕头,还放着一尊木头耶稣。
他突然认出耶稣来了,他想起第一次在雕刻师井水亮家里见到它时的情景,这是他现在唯一认识的一个人了。他热泪盈眶,拿起耶稣,耶稣的头差点掉了下来,这是被人不小心弄坏了才放在这里的,他想。
他就这样从此生活在地窖里了,与断头耶稣在一起。夜里他会过了桥到河对面去找吃的东西,只要不担心没东西可吃,就会有东西吃。
人都说他痴。人不知道,痴子有痴子的世界。只有一个差别:人是知道了才做,痴子是做了才知道。
过了半个多月,他离开地窖出远门。路还是认得的,他顺着一些认识的路,一直走到白菊湾的阿桃家。他这才知道,是要看见阿桃,这世界没有他认识的活人,只有阿桃一露面,他的难题就解决了。认识阿桃,那就会认识阿桃的丈夫和小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舅舅、同学朋友……慢慢地,从这里开始,像太阳光辐射大地一样,认识全世界的人。因为全世界的人都和阿桃有关联,这是他在11路车站十年等候的心得。他在阿桃家周围徘徊了十几天,没有等到阿桃,也没有他认识的人。他最后只好想,莫非阿桃真的死了?淹死在教堂边的小河里。
世界上的语言也变化了,语速越来越快,开始他还能分辨出一些话,活畜生、杀千刀、剥皮货、枪毙鬼……这些刻毒的话虽说陌生得很,但字字清晰,还能听清。后来连人的话他都不能分辨,大家嘴里说的话莫名其妙,话速快不算,一句话往往只说开头一字和结尾一字,或者取中间的几个字眼,不是同道中人,不能听明白的。
阿当只好再回到他的生活中来。
他原先的生活以11路公交终点站为主体,等待一个月与阿桃两次见面,现在要以地窖为主体了,与阿桃的见面也是不可能的了。他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开始打量眼下的生活,想一想自己想做些什么。
以前,三状元弄是闹中取静,现在地窖是闹中取静。他的耳朵里整天听着三状元里的喧嚣,不知道弄堂也有今天这样嘈杂的日子。戴洪画的碧桃扇子还在,这就是阿桃,他天天与阿桃睡在一起,但这还是不够的,必须还要做些什么。
这个小地窖挖成一个四方形,看上去让人心情不至太坏,如果是长方形的话,就没有这种效果。教堂后面是河水,所以地窖也是潮湿的,但是这里不会长出青苔。累积的潮湿体现在物件上,就表现出滑腻腻的特征,就像黏合剂似的,伸出两根手指一摸,两根变一根。当然这话有点夸张,可也大差不离。
地窖里有什么呢?床、梯子、小桌子、水盆、碗和筷子……阿当看来看去,地窖里只有一样东西对他来说是新鲜珍贵的,那就是木头耶稣。雕刻匠井水亮打造他的时候,还在院子里烧了香,因为井水亮是佛教徒,井水亮在菩萨面前再三祷告,说,他是全城最好的木雕师傅,有人求他做这木像,他是不能推辞的。基督教堂除了十字架,不挂任何偶像。他们做这木像派什么用场,谁也不知道。也许放在卧室里早晚都看看吧。不管怎样,他是不便推辞的。最好的就是最有平常心的。
这木头不是名贵的木材,叫做水黄杨。质地不太细密,纹路也不好看。但是雕工极好,意境也到了。耶稣双臂平伸,有点御风而行的意思,袍子上的皱褶是井水亮的拿手好戏,刻得真是“吴带当风”。耶稣的表情不喜不怒,眼里流露出超常的平静。但他全身上下都笼罩着慈悲和忍耐的光彩。以一个东方人对痛苦和爱的理解,与西方的原产地不差多少。这就是大师手笔。
可惜这木头不是很坚硬的,它有点软,有点脆,木质有点松。所以在某个不小心的瞬间,耶稣跌断了脖子。其实公正地说,脖子断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是连着的。阿当仔细地察看断裂的地方,断口斜斜地,从脖子前面开始到颈后,后面没断,可也岌岌可危。耶稣现在只能躺着,只要把它扶起来站着,它的脖子就要完全断裂。一大块锯齿状的外皮盖着断口,放在那儿不动它,还看不出来。
阿当把它放在自己的衣服上,它就像一个婴儿一样,躺在小桌子上。阿当把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饭一股脑儿粘在它的伤口处。
它一动不动,以这种姿势躺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里,它非但没有受到损伤,它的伤口竟然合起来了。原来养好一段伤口,是要十年时间的。
阿当是在无意中发现这一奇迹的。它的断口处黏糊糊的,这里,曾经沾过几粒米饭,曾经有蜗牛爬过,曾经有鼻涕虫爬过,还有泥尘从头顶上恰好掉到这里,它还曾经渗出木液和木胶,又以某种我们无法得知的神秘方式把水分和胶质吸了回去。也许有某一只蜗牛死在它的伤口里了吧?所以它的伤口竟然略微鼓了一点出来。阿当不知道,他从来不去动它。十年的时间,对于一个极其安静的人来说,没有什么难过的,简直是弹指一挥间。
他极其小心地把耶稣从衣服里扶起来,站在桌子上,它带着一身黏糊糊的无名物质,果敢地站着,纹丝不动,他几乎可以听见耶稣说,谢谢你!
它就这样在桌子上站着,阿当在黑暗里看着它。别人是知道了才去做,他是做了以后才知道。但这次破例,他做了以后也不知道。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事,外面经常有锣鼓庆祝声传进来,人们叫喊着:打倒四人帮,人民得解放。有时候还能听见一些美妙的音乐声。但这些都与阿当无关,他苦苦思索一个问题:耶稣的脖子为什么连起来了?
6
阿当做了一个梦,梦见耶稣身后升起一轮鲜红的太阳,随着太阳升起,他也慢慢升到了空中。醒过来,他想,许久没有看见太阳升起了,这是耶稣让他去瞧瞧太阳升起。
开门那一刻,他迟疑了一下。要是像梦中一样升到空中怎么办?岂不是要跌死?
开了门走进教堂,从教堂正门走出去,十年中他还从来没从正门出去过。教堂支离破碎,蛛网遍地,那口甜水井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从教堂门出去的时候,有几个上菜场买菜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但没认出他就是失踪的阿当,阿当也认不出她们。太阳还没升起。他走过去站在11路汽车站上,它不是终点站了,车牌上写着一个名字陌生的终点站。
他在车站上站了很长时间,这一天,成了他新生的一天,因为他看见一个与阿桃长得很像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径直走过他身边,走到三状元弄去了。正当他十分惊诧之时,又有一个奇迹发生了,他认出了所有的人——时隔十年,所有的人他还都认识。
原来一切,都与阿桃有关。
原载《钟山》2013年第5期
点评
三状元弄是典型的江南小巷,闹中取静,典雅闲适。生活在这里人们谈吐风雅,平等来往,安居乐业。这样的环境培养了人们善意而温暖的人性意识。阿当的爷爷乡下收租时带回孤儿阿桃,给孙子阿当做童养媳。阿桃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生存艰难,生活无助,因阿当爷爷的救助而重新获得了生的希望。解放后,阿桃嫁给一军人,但彼此之间的关爱和来往从没有因此而稍稍淡化。阿桃依然定期去看望阿当,阿当仍然一如既往等待阿桃来临。他俩的关系单纯而美好,不是爱情,但胜似爱情。文末,重见天日的阿当看见下车的女人酷似阿桃,并觉得“所有一切,都和阿桃有关”,似乎也是对这一关系的再次呼应。
中外很多多小说常以傻子为主人公或叙述者,代表作有:《尘埃落定》(阿来)、《铁皮鼓》(君特·格拉斯)。叶弥的这个短篇也是以“先天傻”阿当为主人公,赋予他许多特性功能,比如,他能记住每个的面貌,能记住和阿桃交往的每一个细节,能凭着本能躲避横行的“文革”乱局。“文革”打乱了三状元弄安静的生活秩序。阿桃落水溺亡,自然给阿当以摆脱不掉的心灵阴影。他躲进地下。其实,他并不明白那场运动的缘由,他的逃避不过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他在地下一待就是十年,很显然,在作家审美视野中,他被作家赋予了更为深远的象征意义。
确切来说,这个短篇以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法塑造了“傻子阿当”这一人物形象,并以他为限制性叙述视点,通过对其生活、言行、心理的详细描写和对其与阿桃来往细节的深入展现,再一次对“文革”动乱历史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示与批判。然而,必须指明的是,这个短篇并没有直接表现上述理念与思想,而是将“文革”历史作为一种背景和氛围内化在文本空间内,既而成为阿当、阿桃等人物悲剧命运产生的主导因素。
三状元弄、11路汽车站、用水黄杨做的耶稣雕像在文中反复出现,也可以看作小说的重要意象。它们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象征意义,值得读者朋友细加揣摩。三状元弄不仅仅是江南小巷的范本,也是一个带有乌托邦意味的纯净之地;还有11路公交车站似乎也是一个有关人生的寓言,它作为终点站不断被更改;陪伴阿当在地下待了十年的耶稣雕像,似乎和阿当的家族历史和血缘关系发生了关联。叶弥的这个短篇确实负载了多重含义。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