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
1
三状元弄地处吴郭市中心,是闹中取静的范本。弄堂外面一片喧闹,弄堂里面是鸟声虫声听得清清楚楚,究竟有多少种鸟儿,有心人数过,反正不少于二十种。至于会鸣叫的虫,对不起,没有人会去数了。老虎灶一天到晚烧着水,烧秸秆的噼啪声都听得见。老虎灶后面有一条清水河,据说通着蓝湖,蓝湖涨水时,也听得见它潺潺的流水声。小河浜照见鱼影,照见人影,水边一溜树影一年四季都顾影自怜。临水照影的还有洗衣妇,当然是在水面平静的时候。
弄堂口窄小,只容两人侧身而过,两边的墙上爬着牵牛花,牵牛花枝繁叶茂,牵牵挂挂,占了不少时间,又占了不少空间。——慢说,占了空间是对的,怎么说占了时间?因为走过路过的人,毕竟都要多看它旺盛的样子。这么窄小的弄堂口,一错眼就过去了,谁知道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口子里竟装着精致的亭台楼阁,一条小河,两座石桥,一片枫杨树林,一个老虎灶……出过三位状元。嘉庆年两个,道光年一个。
弄堂里有一个基督教堂。
道光年的那个状元,住在巷子口,家里就是一座私家园林。他与基督教渊源颇深,某年某日把自己宅后的大院子捐给了基督教,教徒在此建了一座基督教堂,里面挂着十字架,到了礼拜天,教堂的颂诗声和弄堂里佛教徒的木鱼声糅合在一起,错落有致,彼此和谐。
到今天,巷子里还有关于以前生活的一鳞半爪的传说,说是从状元家到平头百姓,过的都是凡人生活,于穿着上面都不太讲究,讲究的是吃喝。风门外有二十四座冰窖,工人冬天在蓝湖中间的水段上取了冰藏着,到了夏天吃冰的时候,三家状元府里轮流给诸位邻居家里送冰。那些邻居们但凡家里有好吃的食物、好看的时鲜花卉,也会送上门去,一年四季不断。大家见了面寒暄,管他是大学教授还是绘画大师,管他是卖草席的还是站柜台的,都讲究谈吐风雅。语速缓缓,说天说地说心情,就是不轻易臧否人物。
这些生活属于过去,都不是现在的生活。
2
现在,阿当和往常一样站在巷口11路汽车站边上,整个吴郭城只有这一辆公交车,今天,他的童养媳阿桃从乡下进城,先是坐船到吴门菜市场码头,再从那里坐11路公交车到三状元弄。这里是市中心,也是公交车的终点站。
阿桃姓夏,她的隔壁正巧也住着另一位阿桃——顾阿桃。顾阿桃的屋子里养着一头又脏又臭的大肥猪,屋子里还拉满了绳子,就像晾衣服一样挂满毛主席的画像。去年的“国庆节”,她还上了天安门城楼,同毛主席一齐观礼。虽说她不识字,但她能把毛泽东的“老三篇”倒背如流。她背诵时的声音又尖又急,就像生孩子一样。她老公一心想揍她,希望她安心在家里做家务,可是他不敢。
阿桃总是吃过午餐再来,她不是那种喜欢到人家家里蹭饭的人。大清早,她嗯啊嗯啊踩水车,踩完水车吱呀吱呀挑担子。挑到运菜的船上,把带来的饼吃掉一只当午餐。进了菜市场,把菜交给别人去处理,她就去坐公交车,到三状元弄时就是下午三点左右了。阿当从早上一直站在车站没动,手里捡了一大把公交车的票根。
童养媳其实早就嫁人了。这门亲事是阿当的爷爷替他订下的。有一次爷爷到乡下收租回来,带回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说这小女孩可怜,没有父母亲了——和阿当一样。与其让她要饭,冻死饿死在路上,不如让她带阿当吧。阿当看上去是个先天傻,她要是愿意,就给阿当当媳妇。
没想到吴郭城一年后就解放了,阿桃在解放的歌声里长大成人,这回是居民委员会替她应了一门亲,就在白菊湾的白鹭村,男人是个解放军。
从她嫁人的那一天,阿当就每天站在车站等她。阿桃的丈夫是一位军人,这位军人纯粹出于同情心,对阿桃说,我看阿当也挺可怜的,父母亲死得早。状元的后代,祖上多少风光,现在好房子好家具全被别人用着,孤身一人住在灶房。要不你去看看他吧。
所以,阿桃一个月进城来看两次阿当。但阿当每天都站在车站里等她。
阿当是个特别安静的人,这种特别的安静是家族遗传的病。吴郭城的名医说,这种病叫闭心症。只有贵族才会得这种病。现在已经没有人得这种病了。现在的人大多有狂躁病。
他从六岁就站在车站上等阿桃,等到六六年的六月六日,他满十八岁了。阿桃二十六岁。
车站对面是全市仅有的一家日夜商店,还有一家电影院,也是全吴郭仅有的电影院。十年路上生活,阿当几乎认识全吴郭的人,包括婴儿和长大以后的婴儿。有人不服,指着走过来的一位妇人问阿当她是谁。阿当说,她去年夏天到日夜商店买东西,从公交车上下来是下午五点,最后一班车。穿的是天蓝色裙子,下车时候裙子下摆夹在屁股沟里,她自己还不知道,满车的人看着她笑。
这妇人听阿当这么说,脸羞红了,匆忙骂了一句神经病,然后切中要害地对阿当说,你不是个傻子吗?人家都说你是傻子。傻子老站在这里干什么?她也听说这傻子站在这里干什么,一步紧逼一步地说,你站在这里等癞蛤蟆吧?阿当得了意,转脸对别人说,他确实曾经认识过一只癞蛤蟆,那头癞蛤蟆住在车站墙根边的一个砖洞里,一到春天它就出来了,然后就不见了,再然后,初冬时又回到这里。它还带回来一只一同住……哦,是认识两只癞蛤蟆了。大概五年以后,它和它同住的那位一块不见了。有一次,他到柳巷去,看见它的伴侣在石桥边的石榴树底下,有一只癞蛤蟆和它在一起,但不是住在车站墙根边的那只。那只住在车站墙根边的就一直不见了……
这妇人看看边上的人,她的原意是想同大家一块发笑。但看着大家的脸上都露出钦佩之色,没有一丝一毫讥笑的样子,只好又骂了一句,神经病。急忙离开了。这次骂的不仅是阿当了。于是有人说,她骂的是阿当,不是我们。
他们忽然变成那妇人的同谋,一齐指着阿当说,你等的是癞蛤蟆。哈哈,一个人,会认识癞蛤蟆,他不是神经病,他是撒谎胚。阿当听大家如此说,只好哭了。他们不知道,一个极端安静的人,他的世界是放大的,别人看不见的细微东西,只有他能看到。别人无法分辨的东西,他能辨别。别人感知不了的东西,他能意会。
好在阿桃从不认为他是精神病,更不认为他是撒谎胚子。阿桃说,听老人家讲,没有人时就有了河,有了树,有了癞蛤蟆。认识一只癞蛤蟆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于是大家又说,阿桃这是红杏出墙了,你想,老是见面,能干净吗?没有人能吃烧饼不掉芝麻的。
3
见了面,两个人交换手里的东西。阿当照例是手上一沓子票根,阿桃带来了晚熟的杨梅。杨梅是她家里长的,有个奇特的名字叫“浪荡子”。
阿桃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阿当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两个人相视一笑。
阿桃把她的扁担放到马路牙子上,两人坐在扁担上,一个去玩票根,一个去吃“浪荡子”。阿桃的扁担就像瑞士军刀一样用途多样,可以挑担子,可以防身,可以当凳子,可以当衣服和毛巾的架子,还可以当拐杖。它还有数不清的用途,有待于在实践中发掘。
阿当吃东西吃得十分缓慢,今天比往常更慢,四十多只杨梅,他吃了快两个小时了。阿桃也不催促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话,说自己的两个孩子如何顽皮,比阿当小时候还顽皮。她不着急,只要赶上五点钟的末班车就行,村民在菜码头上要到六点才摇船回家。
忽然马路上来了一群人,唱着《国际歌》,手里拿着枪或者毛主席语录本。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了。阿当说,是不是上谁家吃晚饭的?
三状元弄没有人家请吃晚饭,这群人是来请三状元弄吃家伙的。三状元弄的弄堂口太小,他们中间有人拿出炸药,“轰隆”一声,三状元弄豁口大开。阿当指着地下说,哎呀,它还在。废墟里滚出一只硕大的癞蛤蟆,转转眼珠朝人少的地方跑了。
阿当看完癞蛤蟆,一错眼的工夫,已经被人潮裹挟着进了弄堂,来到教堂。他住的灶房就在教堂边上。他想,这么多人,不会都是来看我的吧?
这么一想,他就转眼去打量身前身后的人。一看,把他们全认出来了。虽说他们与以前不太一样,一个个声嘶力竭,上下蹦跶,身体扭曲,脸孔变形,但他还是一眼就把他们全部都认出来了。他们有的是某年某月从电影院里出来和人吵架的,有的是躲在暗处偷看女人的,有的是在墙根小便的,有的是在街上放声唱歌的,有的是走着走着突然暗笑起来的……他不禁笑出了声。
刚笑出一声,他就愣住了。他看见阿桃和几个人一齐掉进了小河里,她那根万能的扁担在空中跳了一下栽到水里。阿桃从小在他家里长大,嫁到夫家以后也没学会游水。阿当的行动猛然变快,凶狠无比,几步就到河边了。他感到吃下去的杨梅都被他颠到喉咙口了。河水映照着灯光,闪闪发亮,亲切召唤他跳下去救人。可惜他与阿桃一样,从小就不会游水。落水的人,除了阿桃,一个个都爬上来了,阿当拉住他们一个个地求,求他们救救阿桃。但他们非常干脆地说,滚你妈的蛋,革命要紧。
革命,就是火烧小教堂。
小河水倒映着冲天火光,纹丝不乱。阿当在河边一圈一圈地走,河水就像一匹缎子,把阿桃隐藏在里面。阿当说,阿桃,你快点出来,我要是重新吃杨梅的话,只要半分钟,就把杨梅全部吃光,吃光了你就走。不会碰到这些人,不会掉到河里面。我是想留你,才慢慢吃,慢慢吃……我怎么不吃死呢?
阿桃就像听到他的话了,“咕噜”一声从河里冒出来了,脸是朝下的。
这条河,再过一个月吧,桃花水母就游出来了。这些美艳无比的腔肠动物真像是水的精灵,阿桃年年都要回来看的。现在,穿着水红色衣裳的她像一只巨大的桃花水母,浮在水面上。
4
三状元弄的弄堂口,现在大得能开进卡车。第二天上午,又有一批人进巷子烧小教堂,昨晚的火已经熄灭,革命还没有彻底。这一次他们不仅放火,还朝教堂内的甜水井里撒尿,把修士赶跑。随着第二次火光冒出,巷里出现了惊人的一幕:无数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起,在空中形成一个飞毯,飞毯缓缓朝小河对岸移动,那里有一些零星的农田。从昨晚开始,鸟儿就陆续飞走,这时候剩下的一些鸟儿跟着蝴蝶群,它们不是赶着吃蝴蝶,而是大难当头,只好共用一片天空。一刹那,所有的蝴蝶都飞走了,鸟儿们飞得更远。
被火烧走的除了蝴蝶和鸟儿,还有琴声、木鱼声、蝴蝶、笑容,还有阿当的记忆。
这天,阿当又站在了11路汽车终点站上,发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发现路上的行人一个也不认识了。他们说着尖锐急促的一种语言,脖子里青筋毕露。他隐约地觉得害怕,回到巷子里,窗子后面的邻居们,他也一个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