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哪能和男人比呢。你们男人越老越有魅力。而我们女人呢,年龄和魅力成反比,更别说干我们这一行的。”
马山本想接过短发女孩的话再贫两句,可话到嘴边,看到她眼睛闪过的那抹忧伤,轻咳一声问:“你上周五生日,十二月二十一号?”
“是呀,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是不是很酷。”
“你不怕吗?”
“怕?怕什么,怕死吗?”马山点头,短发女孩很鄙视地白了他一眼,顿了顿,低声说:“死谁不怕啊,是有那么一点怕,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收过铂金包,没有去过马尔代夫,没有亲眼见到王力宏,没有中过六合彩,没有爱……”短发女孩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低落了两秒,又恢复灿烂笑容,“总之我还没有活够,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生日party上我喝醉了,醒来后睁开眼,阳光扑面,装满整个房间。我恍惚了好一会才确认世界末日过去了,我不但没有死,还老了一岁。从那一天起我更坚信人生苦短,及时享乐。活一天,赚一天钱,反正按理说已死过一次了,那为何不活得开心些,尽量为所欲为呢?”说这番话的短发女如同一位哲学家般目光深邃。
“那你呢,你相信世界末日,害怕死吗?”
马山摇头,短发女孩不甘心地追问:“那你相信爱情吗?”
马山一愣:“这和世界末日有关系吗?”
“没关系啊,就想到了,随便问问。”
“也不信,至少目前不信。”
“为什么?你没女朋友吗?我还以为你都结婚了。”
马山玩着手中的空烟盒,没笑也没回答。
“你不信世界末日,也不相信爱情,那你信什么?你有信仰吗?”
“信仰这么奢侈的玩意儿我哪配有。信钱算不算?如果算,那钱就是我的信仰。”
“哈,真有你的。来,为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干杯。”短发女孩哈哈大笑,找来杯子才想起没有要酒。转而拿起粥碗,与马山的茶杯相碰,像个女土匪头子,仰起头,一饮而尽。
在酒店宽大的单人床上,马山顺其自然和短发女孩做了爱。都熟到这份上,要不和她发生点什么,才是对她的不尊重。
马山裸着上半身,拨弄着尚未吹干的头发从浴室走出,看到试衣镜里反射的慵懒性感的短发女孩。她披着浴袍,双指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曲线玲珑地坐在书桌前玩着电脑,屋内回荡着短发女孩随声附和香港歌手薛凯琪的《Betterme》。
“远处海港传来阵阵船笛,我一直飘零到被你捡起。如今望着反映窗户玻璃,有个我陌生又熟悉……”
“这歌真好听,你唱得毫不次于原音。”
“行了,留着你的甜言蜜语说给下一个姑娘听吧。”短发女孩轻轻一笑,大腿根部的刺青若隐若现。
“你不是不信吗?喏,睁大眼睛,看仔细了。”
马山探头望去,电脑显示屏播放着某卫视一档知名综艺节目的开场舞,五六个年轻的舞者活力四射地跳跃欢腾。
“信了吗?”短发女孩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一对男女脸上。“这是我,抱我的是我的舞伴也是当时的男友,那时我还留长发,和他分手后我才剪短的。”
“这也是我,还有这个,这个,都是我。”短发女孩一脸骄傲,她接连播放了几期该节目的开场秀,她穿着性感,跳着看上去大致相同的舞步,镜头少得可怜。
“你还真的做过舞者啊。”
“别瞧不起人,刚才我在床上跳得怎样你又不是没亲身体验。”
马山回味地笑,下体又有了反应。
“您还真是个文化人,说得那么好听,什么舞者,其实就是个伴舞的呗。不只这一档节目,好多台综艺节目的开场舞我都跳过。不过从专业角度来看,其实我跳得并不好,瞎跳,没有什么天赋,只能算是爱好而已。”
短发女孩熄灭烟又续上一根,“我前前后跳了四年,钱没赚下,伤落了一身,韧带还撕裂一次。二十岁那年,我的搭档,我的初恋男友,那个贱男人,取走我全部的积蓄背着我和我最好的姐妹跑去北京。”
意料之中的狗血桥段,马山也很老套地问:“那么后来你……怎么又……”
“你是想问我怎么就做了这一行,当上包房公主的吧?”短发女孩见怪不怪,“我从小在湘西大山里长大,我妈死得早,我爸把我养大却得了重病付不起医药费,我弟弟上学又得交学费,所以出来陪酒喽,就这么简单。”
看着马山信以为真的沉默表情,短发女孩忍了不到半分钟,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笑出声来。
“骗你的啦,怎么可能这么倒霉?我告诉你,你今后再碰到像我刚才那样,诉说悲惨身世的包房公主千万别信,这只不过是骗取客人同情心好多要点小费的台词。至于我嘛,那对狗男女去了你们北京,我在电视台认识的一个姐姐问我愿不愿意和她南下去广东赚钱。我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她,反正我一个人没依没靠没牵挂,刚好长沙也待腻了,换个城市没准机会还会多些。”
“然后就来珠海了?”
“那倒不是,第一站去的广州,两年后去了深圳,期间中山、江门、东莞都待过,珠海是我来广东的第五站。至于为什么做了公主,没为什么啊,我倒是想像那些好命的女孩子一样,坐在写字楼里吹冷气,喝咖啡,当白领。可我书读的少,脑子笨,爱玩,人懒又怕闷,高职没读完就去做模特喽。我十七岁当模特,一做就是五年,只要有钱赚,我什么活都接,淘宝网拍、车展、夜店dancer,我都做过,可是赚的都不够多,买个包包化妆品钱就没了。后来我看到和我一起走台作秀的姐妹们一夜之间都变得好有钱,背的都是大牌包,戴的都是Tiffany的钻石项链,每个周末都去港澳吃大餐,住五星级酒店。看着她们一个个光鲜耀眼,说不羡慕是假的,你知道,没点虚荣心那就不是女孩子。我请姐妹里混得最好的那个姐姐喝红酒,送了她一个Coach的钱包,旁敲侧击向她打听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她告诉我说很简单啊,去找个有钱爱玩又怕老婆的老男人就ok啦。那上哪儿去找呢?然后,然后我被她带着进出珠海各大夜总会,就这么入行喽。”
短发女孩漫不经心地说着,像是在转述他人的经历。
“喂,我要说我也挑人接的,你信吗?”
“那我很幸运。”
“嘴可真甜,那我说我想嫁给你,你敢娶吗?”短发女孩似笑非笑,嘴角上扬,目光挑逗。
“敢啊。”马山停顿了下说。
“行了吧,你都迟疑了,真假。”短发女孩又冲马山翻了个白眼,“好了,不说这些废话了,讲真的,今晚你开心吗?”
“开心啊。”
“开心就好。”短发女孩莞尔一笑,“你开心,我有的赚,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在二十四楼的落地窗前望去,大海如沉睡的巨兽般温驯。一架夜行航班从空中安静划过,不远处的澳门灯火璀璨,情侣路上没有情侣。短发女孩从身后环抱马山,脸贴在他的后背,像乖巧的宠物。马山忽然有种比射精后还要空虚的空虚感,他没有,也不敢回头去看她,生怕再多看一眼便爱上她。
虽然睡了五个小时不到,马山还是先于闹钟醒来,浓妆卸去的短发女孩婴儿似的蜷缩在枕边。马山习惯性地摸出手机,一条未读短信一个未接来电。他扫了眼信息,又到月底,房东催交本月房租,顺便告之下水道又堵上了,这个月要加收维修费。马山小声爆了句粗口,顺手删除,接着关紧浴室门,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回拨老总电话。
一刻钟过去,马山走出洗手间,借着窗帘缝隙透出的几缕阳光,看到侧身坐在床沿的短发女孩。她一条腿垂直在地毯上,另一条腿弯曲,脚背弓起,优雅、缓慢地穿着丝袜。
“你醒了,要不要一起吃早茶。”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短发女孩站在衣帽镜前专注地画眼线,“有个熟客,澳门的老板约我去香港跨年,我答应了,他马上就来接我,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马山大方摊手,耸了耸肩,假装满不在乎。
手机响起,短发女孩走到窗前,背过身用粤语嗲声撒娇,笑声连连。马山从钱包里取出一沓钱,数出八百块,趁短发女孩不注意,放进她的手提袋外侧兜。过了半分钟,马山又数出五百块,手在空中停了下,还是塞了进去。
东西不多,也就没什么好整理的,马山很快收拾好拉杆箱,整装待发。
“要回北京了吗?短发女孩一手握手机,一手拎着大号的LV手袋在他身旁停住。
“不,临时接到公司通知,改飞上海。”
“哦,祝你一路顺风。嗯,不对,坐飞机好像不能祝一路顺风的。”短发女孩自问自答:“那祝你好运,发大财。”
“谢谢,你也一样。”
短发女孩盯着马山的眼睛微笑。她戴上墨镜,俯身绕过马山,伸手取走他背后桌子上的钱包。
“我已经……”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短发女孩将马山钱包里剩下的几张百元大钞全都抽出来,很自然地扔进手袋。
“心疼吗?心疼你才会我记住我。”
说完,她拉开房门,径直离去。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9期
点评
这个短篇描写的也是青年人在北京的漂泊生活。青年白领马山是一个律师,他从早到晚辛苦忙碌地工作,身心遭受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所带来的沉重的压力。在这种背景下,人和城市里的光影一样,不过是这座城市中没有生命体征的道具。本我和自我相互分离,身体和心灵彼此错位,肉体愉悦而精神痛苦,这几乎就是马山日常工作、生活与交往的常态。他们如同没有方向感的游动微尘,没有自己的方向,随城市里的风吹来吹去。
时尚变为消费,女人化为符号,各种信息主导了个体的生活,而现代性的光影掩盖了青年人生存的困境、精神的迷惘和生活的无奈。马山在公司里与Fay的交往,在珠海与“包房公主”的肉体之欢,都如同一场场游戏,转身即无影无踪。各自的生活好像是被一种强大的外力所主导,现实中的个体轻如鸿毛,追寻或拯救都无从谈起,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生活和精神被长期分离、悬置,映照出了青春理想、爱情的虚无与苍白。这样的主题呈示具有直接的现实针对性,易引发一代青年人的共鸣。
这个短篇在构思上也颇为巧妙。小说从第一天的“AM6:30—AM7:30”起,到第二天“AM8:00—9:00”终,详细描写了马山在两天中的生活经历,侧重展现了他的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这种以小切面、小结构、小场景反映现实生活本相、展现都市青年人精神风貌的构思,表征了1980年代出生的作家勇敢反观自我,积极介入生活,充分书写现实的能力和信心。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