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马山打心底尊重从事这一行的姑娘。选择走这条路,背后都有故事。她们和球员一样,拿身体做本钱吃青春饭,任美好年华在酒精里一点点消逝溶解也不心疼。所以通常公主们不主动说,马山从来不主动问。有时候酒精上脑,望着人群中手握麦克风,动情演唱情歌的迷人公主,马山会忽然觉得他和她们是同路人,殊途同归。说穿了,都是为了能过上理想的生活而不得已暂时出卖自己。只不过一个出卖肉欲,一个出卖灵魂,归根结底都是出来卖,卖什么不是卖,谁也不比谁干净。
马山倒是曾一度好奇陪酒小姐什么时候成了人们口中的“包房公主”?在此之前,他对于“公主”的认知多来自童话故事或欧洲王室,那些年轻貌美,不愁吃穿,不知世间疾苦,永生快乐幸福的完美女人。他怎么也没办法将公主,这个高贵、尊宠的词与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坚强的女孩们联系在一起。马山想,最初那位命名人一定是个诗人,否则怎么能想出这喜剧般忧伤的称谓。
骰子摇起落下,酒杯溢满又空掉,你爱我,我爱你,你不爱我,没关系,我依然爱你……总有人一首接一首唱着诸如此类空虚寂寞冷的矫情歌曲。马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好意思和包房公主坐得太近,眼睛不知该看哪里的青涩男生。他很自然地把短发女孩搂入怀中,女孩也很配合地把头歪靠在他肩膀,双眼放空,轻声哼唱着那歌颂爱情的歌。看上去,他和她宛若恋人一对。
有个男人喝多了,借酒撒疯,骂哭了一晚上都陪在他身边的小姑娘。马山听不太懂粤语,只见那女孩双手抱在胸前,泪水花了妆容,垂下头,夺门而出。马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不过是个拿工资的打工仔,活干完不被老总骂就万事大吉,当然不会傻到去多管闲事,何况那个男人还是当地小有权势的官员。
有了这个小插曲,本来就意兴阑珊的众人正好借机散场。“黄渤”醉眼迷蒙地凑到马山耳边说:“山哥,等我买完单,然后我们去泡温泉。”说完他朝收银台跑去。
刚才同行的那群人,有的进了洗手间久未出来,有的叫了出租车悄然离去,剩马山一人站在酒店门外的空地上等待去结账的“黄渤”。
夜凉如水,即便是在南国,海风一吹,冬季的深夜还是会感到阵阵凉意。马山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感到一丝温暖。他听到有个女人激动地说着四川话,寻声望去,在一棵面包树后隐约看到刚才坐在“黄渤”腿上,“吹牛”玩得最好的那个小眼睛姑娘。
马山侧过身,竖起耳朵去听,听到蹲在地上的她呜咽说道:“日你妈呦,老娘我出来卖,陪臭男人喝酒,被摸胸蹭大腿,换钱交房租,就叫你来接下我下班你他妈都不愿意,就知道躺在床上打游戏,你还是个男人吗?”
马山低头弹落烟灰,小眼睛姑娘越说越激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时,短发女孩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快步走上前,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小眼睛姑娘身上,遮住她裸露在外,瑟瑟发抖的双肩。
“你别哭了,为那个贱男人落泪不值。”短发女孩气场十足,一副大姐大的架势,像安慰失恋的妹妹那样用纸巾擦拭着小眼睛姑娘眼角的泪。
马山扔掉烟蒂的同时发现短发女孩正直视着他,赶忙收回目光,转身前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喂,老板。”
马山收住脚,慢慢回身,短发女孩站在他眼前面带笑容。
“我姐妹和她男友吵架了,那男的太过分了,烂货一个。”短发女孩轻咬嘴唇,手指着已从大哭转为轻声抽泣的小眼睛姑娘,义愤填膺。
“哦。”迟滞片刻,马山幡然醒悟似的点了点头。
借着路灯和月光他看清短发女孩的模样。不丑,但也算不上是美人,五官小巧精致,组合在一起是张标准的南方女孩的脸。只是妆化得浓,猜不出她几岁。
“老板,能请我们吃个消夜吗?好饿啊。”短发女孩双手交叉合十放在胸口,小心翼翼地试探。
马山笑了,短发女孩也冲他笑。马山又掏出一支烟,试了几次都没点着。女孩上前一步,主动用双手围成圈,护住微弱的火光,三番五次,总算点着。
“可我对珠海不熟啊。”
“不熟没关系,我熟啊,我带您去喝全珠海,不,是全广东最好喝的海鲜粥,您买单就好。”
马山没回话,算是默许。短发女孩扭头,开心地挥手,示意小眼睛姑娘快跟上。
“老板您真是个好人。”短发女孩笑得谄媚。
马山递烟给她:“你冷不冷?冷就来一根,或许会好些。”
短发女孩口中的粥店,其实是家通宵营业的高档海鲜城。店内古香古色,木桌藤椅,醴陵瓷餐具,装修极具岭南风格。马山靠窗而坐,推开窗,月光下墨绿色大海沉默入迷。
已是午夜,空旷的大厅只有零散几桌食客。马山和短发女孩面对面坐着。小眼睛姑娘刚到粥店门口就被她那骑着摩托车的男朋友接走,而“黄渤”压根就没跟着来,他在酒店停车场不等马山解释完,就心领神会地冲他挤眉弄眼,临走时坏笑着祝马山玩得开心,别累着。
最后只剩马山和短发女孩,吹着海风,吃着一锅他从未尝过却很美味的粥底火锅。
“老板,听你口音,北方人吧?”
“嗯。”
“北方好啊,虽然我从来没去过。听说那里的冬天冷得要命。”短女孩颇显做作地吐了吐舌头,“能知道您是北方哪里的吗?”
“山西。”
“哇,我出运了,竟然遇到山西煤老板。”短发女孩高兴得拍起手来,“老板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您是有钱人,我最爱吃萝卜糕了,能再要一份吗?”她用纸巾擦嘴,扑扇着长长的假睫毛。
马山觉得好笑,他放下勺子,直视她:“你哪儿人?广东吗?”
“不是。”短发女孩摇了摇头,咬了一口刚上桌的萝卜糕用浓郁的方言说:“我是湖南的。”
“那你一定很喜欢恰(吃)槟榔喽。”马山模仿着短发女孩的湖南口音。
“才不嘞,那个鬼东西有什么好恰的。”
“所以说,不是每个山西人都是煤老板。”
“晕,你绕这么一大圈是想说这个呀,我差点都没明白过来,欺负我读书少。”短发女孩娇嗔,“你就算不是煤老板,也比我有钱。”
“那还真不一定,我就是一打工的,每月拿固定工资,没车没房没存款,纯屌丝一枚。”
“我不信。”短发女孩重新打量马山,“你从北京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是谁,我多冰雪聪明。”她洋洋自得,“刚才在KTV,你明显是主角,他们轮番敬你酒,有个老男人塞给我三百块,说让我照顾好你这个北京来的老板。”
“别再叫我老板,我都说了,我就是穷得一无所有的北漂,很可能你比我还有钱。”
短发女孩不接马山的话,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我们常年陪的都是些秃头大肚子的中年大叔,没办法,谁让他们有钱呢。像你这样的年轻帅哥太难得了,所以今晚当你们一群人走进来,姐妹们都说你要点了谁,算谁幸运,改天得请吃海鲜大排档。”
“你太抬举我了。”马山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胡乱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去过北京吗?”
“当然没有。我都说了我连北方都没去过怎么会去过北京呢。”短发女孩向马山讨了根烟,熟练地点燃抽着:“我一直想去北京玩,想去看看故宫、颐和园啦。我告诉你,我最爱看清宫剧了,什么《步步惊心》啦,《甄嬛传》啦我看了好几遍,总幻想自己会和剧中的女主角一样,咻的一下就穿越到清朝皇宫,所有的太子都为了能得到我斗来斗去,争风吃醋。”她痴笑:“另外,我还想去北京吃全聚德烤鸭,去爬长城,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听我奶奶说,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短发女孩做小女生状,旁若无人地唱完整首儿歌。看着她那一闪而过的孩子气,马山内心瞬间柔软,他也给自己点着一支烟,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有机会你来北京玩吧,我安排。”
短发女孩并没马山意料中的那么兴奋:“少来,你又逗我,酒话谁会信啊。”
她朝他嘟嘴,一眼把他看穿。这让马山有点窘,顺势找台阶下:“我说话算话,你不信我也没辙。你要有空就来吧,只要我没出差在北京,一准招待你。”
“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边。”短发女孩把开了录音功能的智能手机放置餐桌中间,双手托着脑袋,一脸坏笑。
马山看了眼手机,又抬头看短发女孩,她那略带挑衅的眼神似乎在问他,你敢吗?
这调皮的举动又一次惹笑马山。他熄灭烟,重复刚说过的承诺:“我说真的,你来北京,我请你。当然,事先声明,五星级酒店,豪车大餐别想,我也没那能力。但至少我包你吃住,包你玩好……”
“成交。”短发女孩收起手机,潇洒地按下停止键,“我包你爽。”她得意地笑。
这之后的十多分钟,两个人对坐无语,低头收发短信,各抽各的烟。窗户上沁着水雾,窗外飘起似有若无的冬雨,空气中混着香水、海鲜以及烟草的味道。有那么几分钟,马山和短发女孩营造出来的氛围场景像极了欧美独立小众电影里的迷离画面。
几碗热粥下肚,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劲在马山身体中上下游走,酒也醒了一多半。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看了眼短发女孩,她滑动着手机触摸屏,不时嘿嘿傻笑,刷着微博。
“给你看这个。”短发女孩将手机伸到马山眼前,那条微博写的是“祝我生日快乐!”。配图上的短发女孩表情夸张地咬着一块奶油蛋糕,笑得没心没肺。
“你生日吗?”
“上个星期五。”
“那补祝你生日快乐还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但是祝人家生日快乐得诚心,诚心就得有生日礼物,礼物呢?”短发女孩摊手做索取的手势。马山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口袋,除了钱包手机外别无他物。
“算了,没关系,欠着吧,下次补上。”短发女孩大方地挥了挥手,像是施恩于马山。
“你这是过几岁生日?”
“你猜啊。”
“不是十八就是十九岁。”
“你看上去一本正经,想不到挺会哄人开心的,没少骗女孩子吧。”短发女孩哼了一声,“要十九岁就好了,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我都二十四了,老了。“马山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别逗了,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二十四要算老,那我这三十好几的岂不是老不死了?”他自认为讲了个还算不错的冷笑话,短发女孩却一丝笑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