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者,大都有这样的体会:听唱片与听音乐会,这其中有一些难以捉摸但极为重要的区别。别的不说,仅仅听乐场合的氛围感觉就是完全不同的。唱片是市面上唾手可得的商品(虽然对于大多数国人来说,由于囊中羞涩,CD得来并非易事),买到家中,这音乐便似乎被你私人占有。你打开音响,揿动电钮,音乐就迎面向你扑来。你可以沏杯浓茶,端坐在书桌前,随着音乐的流动陷入遐思;你也不妨邀好友相聚,乐声中海阔天空,伴随清咖飘香阵阵。当然,你如果只愿意把音乐当作为你佐餐、伴你入眠的背景,唱片更是方便易行的好帮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出席音乐会,显而易见是另一码事。现在国内和国际接轨,音乐会票价不比以往,已经和一张CD唱片价位相当,甚至更高。正因如此,听音乐会愈来愈成为一件郑重其事的消费举措。按照国际惯例,最好得穿戴整齐,衣冠楚楚。到了音乐厅,平时难得一见的熟人、同行(尤其是音乐圈内人),往往趁开场前和半场休息宝贵时间,相互点头、握手、寒暄,交换一些同道中的新闻。待乐声响起,大家一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说话当属大忌,连悄声耳语也定遭白眼。更有甚者,闭目屏气,脑袋随着乐声轻轻摇动,大有沐浴春风身心陶醉之感。整个音乐厅,荡漾着一种严肃而神秘的仪式气氛。
于是,有了唱片录音和音乐会现场孰优孰劣的争论。支持唱片派,举出诸多理由,说明唱片绝不逊于音乐会。例如,唱片中的表演消除了音乐会现场的心理压力,音乐家的诠释往往更加周到、细致;由于唱片录制中的技术许可,唱片中的音乐演奏一般比现场更加完美、精确,等等。人们当然不会忘记,那位已于1982年过世的加拿大钢琴怪杰格伦·古尔德,以自己极端的生活-艺术方式体现了唱片录音的全部价值。他不仅拒绝举行音乐会,而且拒绝出席任何音乐会。在他眼里,唱片根本就不是音乐会的代用品,而是一种能与音乐会分庭抗礼的独立艺术类型。犹如电影和戏剧,虽然前者脱胎与后者,但一旦独立,便各有各的美学追求和艺术准则。
音乐会体制属于传统,支持者人多势众。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声音盖过了唱片支持者。与音乐会相比,唱片的缺憾和不足如此明显,很难躲过指责或攻击。这玩意儿是典型的大工业技术产品,显然缺乏现场实况那种不可言传的直接与交流;音乐会是一种特定的场合,那种特殊的气氛逼迫你必须全神贯注,这在听唱片时常常阙如;音乐一旦固定于唱片上就僵死不变,这更是违背了艺术之树理应常青的共识。
诸如此类的对照和比较可以无休无止,但双方恐怕谁也说服不了谁。古尔德预言,到2000年,音乐会将结束使命,退出历史舞台。现在,2000年已经过去,音乐会丝毫不见减退之势。如果他活至今日,不知作何感想。另一方面,唱片市场也在不断扩大。当今又有谁敢宣称,他的音乐经验完全依靠音乐会提供?当今乐迷,如果有谁愿意做个统计,恐怕大多“迷”的是唱片。音乐会和唱片,看来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互相弥补。就我们个人而言,应该依据兴趣癖好,着意做出选择。
不过,在眼下国内,客观条件似乎不允许我们有多少抉择的余地。因为我们少有高质量或新鲜有趣的音乐会。为此,我自己就宁愿听唱片。与“老贝”“老柴”等音乐会上的熟面孔相比,唱片的世界更加充满新奇,有待发现。除了国内作曲家的新作之外,我几乎想不起来,有哪场音乐会,某部作品不是先在唱片(或磁带)上领教过的。其结果,到了音乐会上,听到早已在唱片上熟悉了的曲目,往往因为现场演释不比唱片上的大师风范,得到的不是启示而是遗憾。至于像1993年费城交响乐团来沪演出,由于只听见扩音喇叭的糟糕电声,更是让人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如果你想听听文艺复兴大师若斯堪的弥撒曲,或者了解一下当代简约派的创作,你可别指望音乐会。如果你恰恰有点个人偏好,不是交响曲,不是协奏曲,也不是柴科夫斯基的煽情或贝多芬的英雄主义,而是勃拉姆斯悲天悯人的合唱或者海顿智趣盎然的四重奏,那么,你会暗自庆幸,世界上有了唱片这东西,真是不坏。否则,仅凭音乐会上的那点“保留曲目”,音乐的生活会多么单调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