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巴赫生前得知,在他辞世二百五十年之后的2000年,无数乐迷和音乐家都在以各种方式纪念自己的忌辰,世界各地几乎每日都鸣响着自己的作品,他一定大吃一惊。可以推想巴赫吃惊的原因。在当时的巴洛克德国,俗世凡人(尽管巴赫是优秀的音乐家,出自杰才辈出的传统乐人家族)的不朽居然能够跨越如此巨大的时空,那自然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不朽只属于无形的上帝,凡俗之人祈望不朽的唯一通道是皈依基督之途。巴赫内心并非没有骄傲——他自认已经发扬光大了祖传的乐声之艺,但在巴赫眼中,这乐艺绝不是获取声望和赢得不朽的通行证,虽不能说仅仅是谋求职位和养家糊口的手艺,但他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通过音乐,世代为后人传颂和崇仰。一个音乐家在身后得到世人无边无际的顶礼膜拜,这种想法在巴赫以及他的同代人看来,不啻是对上帝威权的僭越。
因此,生发出一个问题:巴赫在世时是否意识到自己的伟大?几乎无法作答。因为这种发问本身是“后贝多芬”式的——音乐家获得这种明确的“出人头地”的自我意识,其实是在贝多芬出现之后。前此,音乐家属于“手艺人”行列,社会地位基本与仆役相当,说不上“高雅”,更惶谈“永垂不朽”!即便有些声名,也基本上来自实际的“操作”能力——在巴赫,这意味着他的管风琴演奏传奇和熟练的对位专家名望。至于巴赫笔下的音乐,在当时人看来,那都是些为特定场合“定制”的“实用”作品,不论是为教堂礼拜作陪衬的众赞歌前奏曲,还是为宫廷晚宴作消遣的协奏曲。仅此而已。每当巴赫指导儿子们用自己亲笔抄誊的《平均律键盘曲集》训练手指和头脑时,他们都不可能意识到这些小曲将被后人誉为“钢琴家的《旧约全书》”。在莱比锡的托马斯学校中,巴赫手不停笔地快速谱写供教会圣日使用的祭礼康塔塔,一套又一套(已知共五套)。这些现今都被视为珍品的杰作,当时由嗓音欠佳的唱诗班和配置不齐的小乐队在教堂为会众演出,礼拜就在乐声中进行。礼拜完毕,康塔塔的谱纸也就随之被乱塞在抽屉里。没有谁会想到把这些谱纸作为“文化遗产”珍藏起来。结果,巴赫康塔塔总数的约三分之一永远散失。
从当下这个“世纪初”的远程视角遥望巴赫,他的这种人生态度和音乐理念越发显得像个“谜”。古典时期的“普遍人性”,浪漫派的“自我扩张”,现代思潮的“标新立异”,以及“后现代”的“多元共存”――所有这一切,离巴赫的世界何其遥远!1750年巴赫去世似乎是一条巨大的分割线,将巴赫的音乐意识与近世-现代的音乐观念横刀两断。在乐史中,通常将这一断裂称为从“复调思维”向“主调思维”的转变。在断代的划分上,是所谓“巴洛克时期”向“古典时期”的转折。巴赫代表着过去(晚年,巴赫已被当时的“进步派”视为“迂腐”和“保守”的代表,尽管最近有些学者也在他的音乐中发现了“进步的因素”),新的音乐风格和发展方向不是源自巴赫,而是来自他的儿子们和“返璞归真”的启蒙大旗。
但是,巴赫与后世之间的断裂,可能远比织体样式的不同和风格体系的嬗变这些具体的音乐课题具有更深刻的象征意味。巴赫对自我成就的“无意识性”,与现今对艺术家个人的无限尊崇,凸现出两种“心态意识”的戏剧性对照。一方是对待艺术的“前现代”态度――更多具有“工匠”的色彩,承认艺术的“实用价值”,认定艺术是遵循传统的“劳作”和“奉献”;另一方则是更具“现代感”的艺术-美学观――“为艺术而艺术”,注重“灵感”与“表现”,突出艺术家的个人创造力,艺术作品从而成为艺术家个人性格和个人经历的表白记录。换言之,在“前现代”的巴赫眼中,音乐具有自足的“身份约定”,它满足于“安分守己”,从未企望僭越所给定的功能而成为更高层面的存在。而在“现代意识”中,音乐家-作曲家成为神的代言人。“音乐是比哲学更高的启示”,如贝多芬所言。众所周知,叔本华甚至将音乐与世界的本源(意志)视为同一。
然而,貌似悖谬的是,平静而谦卑的巴赫,毫无个人野心的巴赫,在后世眼中,终于成为神性(以及上帝、绝对、永恒、“至道”、理想等等,随便用什么词汇)在音乐中最纯粹的代表。这个悖论是巴赫现象留给后人最值得沉思和玩味的课题之一。自莫扎特以降,每一代音乐家遭遇巴赫,都会有程度不同的震动和醒悟,因为他们在巴赫无可挑剔、尽善尽美的作品面前,都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残缺,正如所有凡人在“神”面前的感受。莫扎特依照《平均律》对巴赫风格的仿作,贝多芬晚期的赋格试验,肖邦神出鬼没的线条编织,门德尔松刻意求工的巴洛克风格风琴曲,舒曼出于理智但违背天性的失败模仿,勃拉姆斯全面而深邃的复调思维,马勒后期风格中更为干净、独立的声部交织,理查·施特劳斯华丽而繁复的乐队复调,勋伯格对巴赫深刻影响的公开承认,所谓“新古典主义”背后巴赫幽灵般地不断闪现,直到当前的作曲巨匠如施尼特基对巴赫的“回想”和古拜杜林那的巴赫“情结”…… 第章令人惊奇的是,几乎可以将自巴赫去世至今的乐史写成一部“巴赫身后影响”的“连续剧”。毫不夸张的说,就对一门艺术影响的深度和广度而言,无人可与巴赫相比,不论音乐家,还是其他文艺家。
于是,出现了另一个悖谬:巴赫的时代和他的音乐意识已经永远离去,但他的影响和启示却持续存在,直至今日。他对后世音乐的所有影响因而都可被看作是后人的一种努力和一种渴望——对“伊甸园”的向往。但是,这种向往的潜在含意是,在音乐中,人类的“乐园”——巴赫音乐所体现出的个人与神的统一、主观与客观的平衡、表现与抽象的融汇、创造与继承的共处,乃至主调与复调、和声与对位、节奏与旋律、作曲与演释、整体结构与细节完美、应景实用与永恒创意的合二为一——已经永远失去,无法再度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