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沈昌直述
今岁夏,吾校校长顾述之先生以毕业同学,殷殷有志于文学之切磋,特开暑期国文研究会,属余与钱先生子潜、薛先生公侠相间讲贯。二先生所授,属于文者居多;而余独偏于经,经所重在道不在文,陈编自守,得毋有所迂远不切者乎?曰是不然,盖就道而论,道固莫备于经;而就文论之,文亦宁能外乎六经。刘彦和《文心雕龙·宗经篇》云:“论说解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移檄,则《春秋》为其根。因谓文章皆根本六经。”此盖非刘氏一人之私言也。吾观后世文章大家,如韩、柳诸子,亦何一不取法于经者。韩之言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又曰:“《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柳子厚亦云:“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然则欲为文者,当先治经以厚其根柢,自无待言矣。惟是经非他籍比。他籍之要者莫如史,然亦浅明易读,不待师授,而开卷了然。惟经籍独不然。其旨远,其文奥,学者初入其中,茫然不易得其要领。古者必有传经之师,微言大义悉经口授,今经师固难其人矣!然研索之始,讵可不开其涂径,爰将各经编为纲要,指示大略,一鳞一瓜,固不足以见经之全体,盖此仅为学者辟一从入之门耳。若夫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固非此短短数章中所能尽其什一。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由文之研索,更进而为道之研索,是在学者之自求之而自得之矣。戊午大暑吴江沈昌直序于江苏第三师范学校。
总论
经者常道也,即不可变易之道也。以不可变易之道,载之于书,谓之经籍。古人称经之昭著,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盖惟其为常道而已,惟其为不可变易之道而已。此就经之大体言之也。若分论之,则戴记《经解篇》,及司马子长《史记》、扬子云《法言》言之最明。《经解》曰:“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史记》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纪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纪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生,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法言》云:“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礼者,莫辩乎《春秋》。”就此数说统观之,所谓长也辩也教也。六经之要旨,固不外乎是矣。
后世以经史子集为四大部,若古代则惟有经而已,言经而其他三者无不在其中矣。盖书记言,春秋记事,诗载风俗,礼详制度,经也而无非史也。章实斋(名学诚,清乾隆时人,著有《文史通义》)谓六经皆史,其言固信而有征也。若以子论,则班固《汉书·艺文志》明言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其分叙诸家,如道家则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法家本于易之明罚饬法,名家出于孔子之正名,以及其他诸家亦无一不为六艺之遗者,是则言经而子亦无所不赅矣。至于集部之始,乃下在魏晋以后,刘彦和(名勰,南北朝梁人,著有《文心雕龙》)谓文章皆根本六经,经之足以包孕集部也,尤无待言。是则六经之为众说郛(见扬子云《法言》)可知,而学者之从事四部,莫先于经也,亦可知矣。
古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后《乐经》亡,仅存《乐记》一篇并入《礼经》中,逐有五经之名。唐时取三礼(《周礼》、《仪礼》、《戴礼》)、三传(《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分而习之,于是以九经列之学官,后复加入《孝经》、《论语》、《尔雅》三书;至宋程朱诸儒出,又进《孟子》以配《论语》,而十三经之名始立。顾普通所习者,不外五经(《易》、《书》、《诗》、《礼》、《春秋》)、四书(抽《礼记》中之《大学》、《中庸》,使与《论》、《孟》相配,谓之《四子书》,亦始自宋儒),九种而已。兹故遵之。盖此九种中能得其要,已用之而有馀矣,固无事多求也。名为七经者,以《大学》、《中庸》本在《礼记》中也。
《易经》
《易经》一书,后人不能通其理,往往视为卜筮之书,此大谬也。易之理盖无所不包者也。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是故易之为道,至精且大也,然其法乾坤,顺阴阳,亦不过赖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度时制宜,作为罔罟,以佃以渔,以赡民用(《系辞》:“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使人民以治,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群生和洽,各安其性耳,固非有甚深微妙之不易行者。盖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者也。明乎此方足与言易理。
易者,变化之总名也。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乘,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生,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故圣人初画八卦,设刚柔二画,象二气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谓之为易,取变化之义耳。顾亦有谓易乃一名而含三义者: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系辞》云:“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然示人简矣。”此易简之说也。(即儒家反约行简,道家抱一之说所从出。)又《系辞》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即汉儒“天不变,道亦不变”之说所从出。)要之惟变易之义,为最足概括此书耳。(变易之说,即汉儒改制更新之说所从出。)《系辞》云:“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呜呼尽之矣。伏羲初画八卦,万物之象皆在其中,故《系辞》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虽有万物之象,其于万物变通之理,犹有未备,故因其八卦而而更重之。卦有六爻,逐重为六十四卦。”《系辞上》曰:“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是也。”(重卦之人,或属之神农,或属之禹,或属之文王,说各不一,唯王辅嗣谓:“伏羲既画八卦,复自重为六十四卦,为得其实,兹故从之。”)及文王作卦辞(如乾元亨利贞是)、周公作爻辞(如初九潜龙勿用是),而易乃于爻象之外,更有辞说。至孔子作“十翼“(彖辞、象辞、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是也。《周易》分上下二篇,于是彖、象、系三种亦分为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共成十翼),而易说益灿然大备,所谓四圣人之易者此也。兹列八卦之象,并录孔子序卦一篇,以见易之大要。
八卦
乾 天 阳 刚 健 震 雷 动 动万物者
坤 地 阴 柔 顺 坎 水 陷润万物者
艮 山 止终万物始万物者
巽 木 风 入挠万物者
离 火 日 丽燥万物者
兑 泽 说悦万物者
孔子《序卦篇》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饮食必有讼,故受之以讼。讼必有众起,故受之以师。师者,众也,众必有所比,故受之以比。比者,比也,比必有所畜,故受之以小畜。物畜然后有礼,故受之以履。履者,礼也,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与人同者物必归焉,故受之以大有。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有大而能谦必豫,故受之以豫。豫必有随,故受之以随。以喜随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蛊。蛊者,事也,有事然后可大,故受之以临。临者,大也,物大然后可观,故受之以观。可观而后有所合,故受之以噬嗑。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致饰然后享,则尽矣,故受之以剥。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复则不妄矣,故受之以无妄。有无妄然后可畜,故受之以大畜。物畜然后可养,故受之以颐。颐者,养也,不养则不可动,故受之以大过。物不可以终过,故受之以坎。坎者,陷也,陷必有所丽,故受之以离。离者,丽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错通措。○此处特提人道之大纲,以明下经首咸之义。不言咸者,夫妇即咸也。男女以上,序夫妇之所自来;父子以下,明夫妇之所由致,总以见夫妇所系之重。)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物不可以久居其所,故受之以遁。遁者,退也,物不可终遁,故受之以大壮。物不可终壮,故受之以晋。晋者,进也,进必有所伤,故受之以明夷。夷者,伤也,伤于外者必反其家,故受之以家人。家道穷必乖,故受之以睽。睽者,乖也,乖必有所难,故受之以蹇。蹇者,难也,物不可终难,故受之以解。解者,缓也,缓必有所失,故受之以损。损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益而不已必决,故受之以夬。夬者,决也,决必有所遇,故受之以姤。姤者,遇也,物相遇而后聚,故受之以萃。萃者,聚也,聚而上者谓之升,故受之以升。升而不已必困,故受之以困。困乎上者必反下,故受之以井。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主器者莫若长子,故受之以震。震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渐者,进也,进必有所归,故受之以归妹。得其所归者必大,故受之以丰。丰者,大也,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旅而无所容,故受之以巽。巽者,入也,入而后说之,故受之以兑。兑者,说也,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涣者,离也,物不可以终离,故受之以节。节而信之,故受之以中孚。有其信者必行之,故受之以小过。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
传中言不可者,其例有二:如物不可以终否之类,以理之自然言,如有大者不可以盈之类,以理之当然言。
《序卦》如屯者盈也之类,则黏带上文;如震者动也之类,则黏带下文;如师者众也之类,则承上文而起下文,大抵承上起下者居多。
《序卦》之义,有相反者,极而变者也;有相因者,未至于极者也;相反者,如否泰损益之类;相因者,如屯蒙姤萃之类。有一卦名而二说者,如泰继履言,则取安字意;自受否言,则取通字意;如震继鼎言,则取长字意;自受艮言,则取动意;如解者缓也,又是别取一意,非复解难之义。
《尚书》
《尚书》者,自唐虞以至成周论道经邦之书也。六经固无不足以经世者,亦无不为载道之书,而要惟《尚书》为最备。司马氏光曰:“《尚书》者,二帝三王之嘉言要道,尽在其中;为政之成规,稽古之先务也。”而董氏鼎(字季亨,元鄱阳人)亦谓帝王修齐治平之规模事业,尽在此书中。《书》之宏纲实用,盖可知矣。
《尚书》与《春秋》皆为古史。惟《春秋》编年通纪,以见事之先后。《书》则每事别记,以具事之首尾。意者当时史官,既以编年纪事,至于事之大者,则又采合而别记之。惟当时编年之史,今已不复见,而惟此《尚书》,犹得于煨烬坏烂之馀,考见古先圣王之事业耳。(此段多参朱子之说。)《尚书》今存者凡五十八篇,其为体凡十(从孔颖达之说):一曰典(如《尧典》、《舜典》);二曰谟(如《大禹谟》、《皋陶谟》);三曰贡(如《禹贡》);四曰歌(如《五子之歌》);五曰誓(如《甘誓》、《汤誓》、《牧誓》等);六曰诰(如《仲虺之诰》、《汤诰》等);七曰训(如《伊训》);八曰命(如《说命》、《微子之命》等);九曰征(如《胤征》);十曰范(如《洪范》)。其他不以典、谟、训、诰名篇者,亦无不可归入此数类中。(大抵属于诰、训、命三种中者尤多。)起《尧典》终《文侯之命》,皆天子之事也。附以《费誓》、《秦誓》二篇,属于诸侯之国者,特例也。论《尚书》之文字者,以扬子云数语为最传诵。扬氏之言曰:“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而韩昌黎亦云:“周诰殷盘,诘屈聱牙。”盖大抵言《尚书》之不易治也。然书中亦不少浅显易明之文,固当先其易明者读之耳。昔王荆公不解《洛诰》,但云:“其间煞有不可强通处,今姑择其可晓者释之。”朱子亦谓《尚书》中盘庚五诰之类,实是难晓。又云:“《尚书》先将文义分晓者读之。”此读书之法也。
后世学《尚书》体者,如韩昌黎《平淮西碑》,李商隐以为点窜《尧典》字是也。然余以为诸葛武侯《出师表》,敷陈君德,老臣惓惓忠爱之意,溢于言表,其文亦与《伊训》、《太甲》、《咸有一德》数篇相仿佛。武侯虽断不肯摹仿古人之作,然其设心同,处境同,故其文亦自无不同也。《出师表》人人能诵之,兹选《伊训》、《咸有一德》二篇,以见《书》之一斑,读者可与《出师表》一比较之焉。
商书《伊训篇》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侯、甸(侯服、甸服)群后咸在,百官总己以听冡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此史臣叙事之始词也),曰:“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夏所宅也),朕哉(始也)自亳(亳,汤所宅也。言造可攻之衅者,由桀积恶于鸣条;而汤德之修,则始于亳都也。〇此援夏事为鉴,即以引起商之伐夏也)。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此言汤之得天下,以引起下文嗣德正文。)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此入太甲之嗣德。)呜呼!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此复言汤之积德之勤,即以见得天下之不易。)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此又引入太甲身上,先言求贤一层。)制官刑,儆于有位。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敢有殉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此言先王既求贤以辅后,又恐臣下辅君之心或怠,故制为官刑以儆之,盖其为后嗣计之深者如此。)呜呼!嗣王祗厥身,念哉!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此总结上文,而以天命人事申戒太甲。)商书《咸有一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