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阳明对于“知行合一”的更高境界有所体悟,却不能尽得,对这种情况他说道:“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然而在正德皇帝下江南祸害百姓,特务们用种种卑鄙手段栽赃陷害,逼得王阳明不得不遁入道观,受尽煎熬苦痛;当王阳明复出,重新担任江西巡抚的时候,面对的又是非人力所能救的天灾人祸:水灾横行,皇权横行,邪恶横行!整个江南山河失色,民不聊生,王阳明只能用他那副瘦弱的肩膀挑起整个江西省,虽然他拼尽全力救下了半个南昌,却救不了江南百姓,更救不了天下人。
就是这样的困苦折磨,使王阳明的思想大大提升了一步,其心中良知如火中烧丹,一时烁然,那多年来“津津含于口”的大道理忽然喷薄而出,正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最终提出了“致良知”的口号。
“致良知”一经提出,王阳明自己觉得非常满意,对弟子钱德洪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字(致良知)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喜悦之余,他更对友人说:“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
在《与陆元静书》里,他又说:“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只要把阳明先生这句话略做一个“提纯”,则“致良知”三字跃然而出。
王阳明的“致良知”功夫是给天下最凶的邪恶逼出来的,如同千百度的高温里烧炼出来的真金,纯度极高,于是阳明先生也借“致良知”三个字提请学子们多下工夫,切实努力,于“是非”二字上痛下决心。
《传习录》中讲道:“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愈)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这里说的“千思万虑,愈思愈精”都是极深的功夫,极大的努力。
王阳明所说的致良知,简单地说就是尽可能地扩充自己的良知。这一思想来自孟子。在《孟子·尽心上》中,孟子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种情感称为“四端”,并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他认为人心中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种心态是最重要的,是与良知相通的,当这几种情绪产生的时候,就是良知体现出来的时候,此时“扩而充之”,其效果就像星火燎原一样。
对孟子的观点王阳明是认同的,在《传习录》里他对弟子们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是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又说:“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能到得欲到之地。”用这样简明的比喻告诉我们,“致良知”其实是一项长期的艰苦的修养功夫。
在《答罗整庵少宰书》中,他又强调说:“正者,正此(良知)也;诚者,诚此(良知)也;致者,致此(良知)也;格者,格此(良知)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用“尽性”这两个字来表示那种把良知扩充到极致的状态。
有意思的是,王阳明一方面推崇孟子的“扩充良知”理论,反复强调“致良知就是尽可能地扩充良知”,另一方面又把老子的思想拿出来和儒家思想做了比对与融合,这一点是非常高明的。
在《传习录》里有这样的话:“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这里所说的“只求日减,不求日增”显然是直接引自《道德经》的名言:“为道日损,损而又损,以至于无为。”而王阳明对老子思想所做的阐述,精辟至极。
和孔孟儒家思想一样,老子道家思想也曾遭遇后人的阉割和腰斩,被搞得面目全非。但只要我们抛弃“道家只会求仙养生”的偏见,直接回头审视“老聃”这个人,用自己的眼睛来读老子所著的《道德经》,就会发现老子道家思想和孔孟儒家思想之间在哲理上是相通的。老子说的“道”,孔子说的“仁”,王阳明说的“良知”,其实是一回事。
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其中的“圣”是指封建独裁统治者,“智”是指统治者心中的私欲。而王阳明大谈“满街都是圣人”,强调“人民皆是圣人”,正好反衬出“皇帝不是圣人”。王阳明大谈致良知,要“克倒不善”,“克”谁呢?依着孔子“克己”之本意,这“克”的当然是皇帝心中的私欲,是封建统治者的私心。
相融,互通,是好事,在这方面,门户之见要不得!老子和孔子两位哲人本来亦师亦友,儒家、道家两种学说究其本源,解其本意,大多相通,绝不是对头。孔夫子说得好,“君子和而不同”,今天我们可以坐下来讨论《论语》、《孟子》、《传习录》的现实意义,为什么就不能公平理智、平心静气地讨论一下老子和他的《道德经》在现实中的意义呢?
王阳明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的博采众长,但凡哲理,尽可拿来互相印证,没有门户之见。而王阳明的勇敢之处则在于敢立言,敢下断语。现在他推出了“致良知”这个法宝,于是以极大的勇气为“致良知”立言,给“致良知”定性:“凡致良知者,致其本然之良知而已。《大学》谓之致知格物,在《书》谓之精一,在《中庸》谓之慎独,在《孟子》谓之集义,其功夫一也。”
阳明先生的一句话,把“四书”精髓全部合并,彻底归拢到“致良知”概念底下来了。其实王阳明不是要“归纳”“四书”,说穿了,他是要打破“四书”对读书人头脑的禁锢。王阳明的想法是极有意义的,但想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破“四书”的法,这种做法是相当危险的。
于是王阳明说出的很多话开始变得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了。在《与陈惟浚》中,他说:“圣贤论学,无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二字,尤简易明白,有实下手处,更无走失。”既而又强调:“近时同志,亦已无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能于此实用功者绝少,皆缘见得良知未真,又将‘致’字看得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处。虽比往时支离之说稍有头绪,然亦只是五十步百步之间耳。”
王阳明的这段话看似平淡,其实意味深长。
知行合一,是把“良知”与“行动”合而为一,用良知指导行动。良知确定是“善”的,就要马上行动起来,去维护;良知确定是“恶”的,也要马上行动起来,去阻止。可是阳明的“同志们”——他没称这些人为“弟子”或“朋友”,而是直接称为“同志”,这些人虽然懂得了“知行合一”,却并不敢完全去实践它,只在日常小事上表现出“为善去恶”,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仍然不敢吭声。像王阳明这样为了百姓利益敢与皇帝搏斗的,有几人?
很少。
所以王阳明才责备这些“同志们”是“良知未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在这里不得不说,不但王阳明的“同志们”良知未真,很多话不敢说,很多事不敢做,就连王阳明自己有时候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
王阳明曾教过一个叫杨茂的弟子,此人又聋又哑,阳明与他用纸笔交谈,问他:“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
杨茂答:“知是非。”
阳明便说:“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既而又说:“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
王阳明和杨茂的对话究竟是何意?粗看全是闲话,细读却有滋味。
这世界上的老百姓大多是“杨茂”,虽然生活在社会中,却是耳朵听不见一句真话,嘴巴说不出一句心声,又“聋”又“哑”,着实可怜。如今王阳明教给天下人:但终日听你的心(良知),不消耳里听,但终日行你的心(良知),不消口里说……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谓良知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
耳不能听者也知是非,口不能言者也知是非,只要知是非,就有良知,只要依着良知,就有出路。人人皆尧舜,满街都是圣人,阳明先生是借这位聋哑人为喻典,给天下人指路呢。只是有些话,终究不能说透,终究差这么一点点……
于是《传习录》里又出现了这样一句:“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真要讲得太明白了,阳明心学就被禁了。(王阳明去世后,心学确实被禁了。)反正“良知本是明白”,同志们“实落用功”去吧。
致良知,是“知行合一”的高境界。在这个语境里,什么都合一,人生的一切意义都指向同一个目标:良知。对此,后世大儒黄宗羲总结得好:“良知是知,致良知是行。”这句话把“良知”和“致良知”的关系阐述得很清楚了。
在此以前,王阳明谈知行合一,是希望天下人都把“良知”和自己的行动合而为一,但这个说法还略显含混不清,可有了“致良知”这一口号,阳明心学给人们指出的道路就更加清晰了。
什么是知行合一?知,是“知”个良知;行,是“致”个良知。依阳明的语境,这叫做“心(良知)外无物,心外无理”。把自己内心的良知扩充到无限广大,而将人生的一切目标、一切内容、一切意义尽数包容在良知之内,以至于在良知之外再无一物,再无一理,将自己内心的良知修炼成一块万镒之重、纯而又纯的真金,此就是精纯无虚的圣人境界了。
提出如此清晰简明的口号之后,阳明心学的指向完全清晰了,到此,人的“(良)知”与“行”已经完全合一,再也无法分开了。王阳明下面要做的无非是多做总结,开阔学子们的思路和眼界,使他们对“知行合一”做更深的体会,希望大家能够把“知行合一”贯彻得更到位,更精深。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及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要不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要诀,致知的实功。
吾平生讲行,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
此知如何琢磨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至此,阳明心学达到了一个高峰,人生的一切目标都清楚地指向了“良知”。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有人问阳明:“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的?”
阳明回答道:“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