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满街都是圣人
且说王阳明得到皇帝的准许,回到山阴老家是在九月,本以为可以闭门谢客,图个清静,却想不到嘉靖皇帝非常精明,很会做人,知道王阳明是个人才,一直想要用他。虽然有杨廷和拦阻,不能即刻重用,嘉靖却在这上头留了心,十二月下圣旨,封王阳明为新建伯,年俸禄米一千石,给予诰券,三代并妻一体追封。
被封为伯爵之后,阳明先生没有沾沾自喜,而是立刻上奏章为自己当年在江西平叛时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请功,为屈死的学生冀元亨请求抚恤:“当时首从义师,自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诸人之外,又有知府陈槐、曾屿、胡尧元等,知县刘源清、马津、傅南乔、李关、李楫及杨材、王冕、顾佖、刘守绪、王轼等、乡官都御史王懋中,编修邹守益,御史张鳌山、伍希儒、谢源等……复有举人冀元亨者为臣劝说宸濠,反为奸党构陷,竟死狱中,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赍恨,实由于臣,虽尽削臣职,移报元享,亦无以赎此痛,此尤伤心惨目,负之于冥冥之中者。”
阳明先生是个重感情的人,这道奏章写得也很动情。在他写这道辞爵奏章的时候,当年追随他和宁王血战的老部下仅伍文定一人得到了升迁,其他人的功劳都被淹没,甚而一个接一个被悄悄罢官逐走了。
为什么这些有功之臣得不到奖励?因为王阳明虽立了盖世奇功,可他却用一腔良知来左右自己的行动,凭着良知做了一系列正直的事,屡次违抗皇帝的命令,把一群奸贼逐出南昌,结果在那个黑暗时代,坚守良知倒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遭到了正德皇帝和他身边那群奸党的打击和迫害,也因此连累了自己的部下。其中吉安知府伍文定在南昌险些被奸党害了,可伍文定也因为这事反而揪住了那些坏人的把柄,这帮家伙不得不升他的官,其他和王阳明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战友们,却一个个悄然消失了。现在阳明先生出来为这些人请功,如果不表彰他们,王阳明自己也不要这个伯爵。
结果嘉靖皇帝根本不理睬他。
嘉靖皇帝上台后虽然制裁了江彬、张忠等奸党,但这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统治,而在更多事件上,他并不愿意为受冤屈的人们翻案昭雪,因为从根本上说,嘉靖皇帝和正德皇帝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为正德朝的冤案翻案,对嘉靖皇帝没有好处。
嘉靖皇帝并不是什么明君,他是个精明、小气、自私、狠毒、薄情寡恩的人。他争议大礼,责打群臣,杀害夏言,重用严嵩,迷信斋谯,踢死皇后,虐待宫人,忍无可忍之下,以杨金英为首的十几名宫女几乎把他勒死……此时嘉靖刚刚当了皇帝,根基不稳,脸上还戴着一副“励精图治”的假面具,他的真实嘴脸还没有暴露出来,不过也快要露出来了。
嘉靖皇帝封爵的圣旨送到山阴的这天,正巧是王阳明的老父亲王华的生日,这位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老先生对做官的门道看得比儿子更通透,当时便说了这样一句:“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
一语成谶。
王阳明封伯爵后没多久,老父亲病故!阳明先生哀痛不已,自此闭门谢客,在家丁忧,一年之后开门讲学,但只讲学,做官的事,三年之内不必再提。
也正是这三年间,朝廷政局天翻地覆,以杨廷和为首的那一班重臣一个个被嘉靖皇帝碾成了齑粉,唯独阳明先生因为丁忧,躲在家里守孝,躲过了这场政治风暴,毫发未损。
要说这场政治风暴,倒是从一件小事上来的。嘉靖皇帝是兴王朱祐杬的儿子,朱祐杬此时已经死了,可王妃还在,也跟着嘉靖皇帝一起被迎进京城。这时候内阁提出,让嘉靖皇帝以孝宗皇帝为父亲,以大行皇帝(正德)为兄,而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朱祐杬称为“叔父”。
内阁这样提议,主要是考虑到嘉靖是藩王之后,如果不承继正统,则名不正言不顺,别的朱姓藩王可能会想:“既然嘉靖不是孝宗和正德皇帝一脉,却可以做皇帝,那我们岂不是同样可以做皇帝吗?”不但藩王们心里会有“想法”,官员、百姓们对嘉靖的皇位也会有些不认同,这样容易生事端。
内阁这样做,明显是在维护皇权世系,维护“祖制”,这倒是他们这帮官僚一贯的态度。
想不到在这个涉及“祖制”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嘉靖皇帝却不肯接受内阁的意见,在这位年轻的皇帝看来,自己的亲爹亲妈是最重要的,如果认孝宗朱祐樘为父,把自己的亲爹称为“叔父”,那他这个当皇帝的就吃了亏!
吃亏,不可以!
因为不肯吃这个亏,嘉靖和内阁纠缠起来,一心要把自己的父亲兴王追认为“兴献皇帝”,取代孝宗皇帝的位置,而内阁首辅杨廷和偏偏坚守祖制,铁嘴钢牙咬住不放,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肯让皇帝破坏祖制。几个回合斗下来,嘉靖皇帝竟然感到了一丝慌张,此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内阁重臣和朝廷六部九卿官员竟是结为一体,所有人众口一词,自己身为皇帝,反倒孤身一人,朝廷中没有一个亲近的臣子,宫里没有一个亲信太监,孤独得让人有些意外。
身为皇帝,最怕的就是被孤立,嘉靖现在就被大臣们用“祖制”孤立起来了,于是这个精明的人立刻动起脑筋,开始组建自己的亲信班底,第一个被嘉靖皇帝拉上船来的,却是个意想不到的小人物。
这个小人物名叫张璁,浙江温州人,这一年刚刚考中进士,还没做官。就是这么一个小人物,却看出了皇帝和内阁首辅之间的矛盾,而且胆大包天,上了一道《大礼或问》的奏章,跳出来替皇帝说话,公开与“祖制”辩论。
结果是,内阁重臣抱成一团和皇帝抗争,坚决驳斥《大礼或问》,压得皇帝抬不起头来。偏巧这一年清宁宫又发生了火灾,而此处正是朱厚璁的母亲兴献王妃进京之后的居所。于是杨廷和等人一起上奏,认为“人有五事,火实主言”,宫里起火,是因为皇帝言行有所不当,用“天兆”逼着嘉靖皇帝妥协。那个迎合皇帝的小人张璁则被杨廷和一脚踢出朝廷,赶到南京担任刑部主事去了。
可是嘉靖皇帝并没认输,被赶走的张璁也没认输。这个人很快在南京找到了桂萼、霍韬、方献夫、席书等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人物,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同为南京刑部主事的江西人桂萼。张璁、桂萼是同样的小人,脾气秉性处处合拍,所以两人一拍即合,下定决心要斗败内阁,靠着巴结皇帝一口气爬上权力的顶峰。而嘉靖皇帝也真有勇气,仅仅得到这么几个小人物的支持后,就于嘉靖三年二月逐走了内阁首辅杨廷和。
杨廷和为官四十六年,担任阁臣十八年,到嘉靖初年在朝廷里已经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政敌,满朝官员全都是他的人,真可谓权倾朝野,势力熏天,可是嘉靖皇帝一句话,就把这么一个老臣罢黜了。这到底是皇帝的权力太大,还是阁臣的权力太小?
驱逐了杨廷和后,嘉靖皇帝又相继罢免了礼部尚书汪俊,逐走了新上任的内阁首辅蒋冕,马上招张璁、桂萼、席书等人进京委以重用,可此时的朝廷里还有不少大臣反对皇帝“议大礼”,张璁、桂萼官卑职小,在朝堂上没有立足之地,破格提拔又找不到因头,于是嘉靖皇帝觉得该是传出“谣言”的时候了。
很快,朝廷里传出谣言,说大臣们发了疯,准备在朝堂上公然打死张璁和桂萼,嘉靖皇帝“一气之下”立刻任命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又命席书火速进京,要让他担任礼部尚书。
到这时候,朝臣们已经忍无可忍。兵部尚书金献民、詹事府少卿徐文华、吏部尚书何孟春等都出来号召群臣,杨廷和的儿子、翰林修撰杨慎当众大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翰林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翀等人纷纷响应,共有九卿官员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二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各司郎官十二人、户部官三十六人、礼部官十二人、兵部官二十人、刑部官二十七人、工部官十五人、大理寺属下十一人,前后共二百二十九名臣子跪伏左顺门,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声震阙庭。
听到群臣的哭号之声,嘉靖皇帝立刻让司礼监太监出来传旨,命群臣散去。可百官不肯退去,反倒连内阁大学士毛纪和南京吏部尚书朱希周等人也都赶来跪伏请愿。
到这时候,嘉靖皇帝觉得自己无需再掩饰什么了,立刻揭去面具,一声令下,锦衣卫特务蜂拥而来,棍棒皮鞭,捆打捕拿,转眼工夫捉了一百三十四人,一齐下到狱中。
这一次皇帝大打出手,前后共逮捕各司官员二百二十人;对为首的丰熙等八人严刑拷讯,充军边疆;四品以上官员一律夺俸,五品以下官员共一百八十多人全部处以廷杖之刑,翰林编修王思、王相,给事中裴绍宗、毛玉、张原,御史胡琼、张曰韬,郎中胡琏、杨淮,员外郎申良、高平,主事余祯、臧应魁、仵瑜、张澯、殷承叙、安玺、司务李可登等十八人被打死。
嘉靖皇帝一顿鞭打,朝廷顿时万马齐喑。打完了大臣,朱厚熜下旨:尊其生父兴献帝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并上册宝。立刻将兴献皇帝的神位从湖广安陆迎至宫中,奉谒奉先、奉慈二殿。
到这时候,天下再也没人反对嘉靖皇帝了。
天下,真就是皇帝一家之天下吗?真就任由皇帝胡作非为吗?难道统治者立下的魔咒真就破除不掉吗?也不是。就在皇帝捕杀大臣的时候,在山阴老家讲学的阳明先生,已经从哲理上把这个魔咒给破解开了。
阳明先生门下有个奇怪的学生,此人名叫王艮,原是泰州来的一个盐丁,穷苦出身,靠着做买卖赚了些钱,论出身和学问,他都不及那些举人、进士出身的同窗们,可这个王艮淳朴勇猛,悟性又高,在阳明的学生中反而成了翘楚,阳明先生极喜欢他。
这一天王艮到外面去玩,回来时满脸喜气,告诉先生今天碰到一件稀罕事:“见满街都是圣人!”阳明先生回了一句:“你看满街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呢?
有一次讲学时,阳明先生对弟子们说:“人的胸中各自都有一个‘圣人’,只是因为你们的自信心不到,硬是把这‘圣心’埋没了。”然后就对弟子夏良胜说:“子中,你的胸中原是一个‘圣人’!”
一句平常的话,竟把夏良胜吓得跳了起来,赶紧说:“不敢当不敢当!”
见自己的弟子这么窝囊,阳明先生不高兴了:“这是你自己本来就有的,你推辞什么!”
夏良胜已经被“圣人”二字吓傻了,缩着头只管说:“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王阳明有点恼火了,厉声说:“这是众人都有的,你心中也有,你在这跟我‘谦让’什么!推辞也推不掉呀!”
夏良胜倒也是个聪明人,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阳明先生说的“胸中的圣人”,其实就是“良知”的意思,这才笑着接受了。
见夏良胜明白过来,阳明先生也高兴了,就说:“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
夏良胜也有所领悟了:“我们平时忘却良知,只是因为良知被物欲遮蔽,其实良心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失去。这就像乌云遮住太阳,可太阳并不会消失。”
“满街都是圣人”的话听起来很惊人,其实说穿了,丝毫也不奇怪。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良知,理解了致良知的道理,明白了“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有了这些基础,再推出“满街都是圣人”的口号,又有什么稀奇呢?
什么是圣人?原来良知就是“我们心中的圣人”,只要我们依着阳明先生“知行合一”的口号去做,让自己的行为与良知合为一体,我们自己就成了“圣人”。只要我们紧紧握住良知,不畏惧,不退缩,以良知指引人生的道路,那就人人都是圣人,满街都是圣人。
嘉靖皇帝放纵人欲,他当然不是圣人;大臣们只知道维护“祖制”,根本不关注人民的利益,也不是圣人。皇帝不是圣人,大臣不是圣人,反而社会上“满街都是圣人”,所以天下人都有权监督皇权,指责邪恶。
“道,天下之公道;学,天下之公学。”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良知,不要推脱,不要害怕,不要试图蒙昧自己的良知,把头抬起来,找到自己的良知,然后拍着胸口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圣人”。有了这个勇气,百姓们才能真正拥有做人的尊严。
可在大明朝,像王阳明这样敢于正视良知,坚持原则,敢拍着胸口说“我原是一个圣人”的人,能有几个?
拍一拍胸口,叫一声“良知”,喊一个“我”字,如果你忽然精神一振,似有所感,那就是良知正被唤醒。
人生如行夜路,良知,是个火炬;力行,是人的两条腿。没有火炬,任你有两条腿,也不可能在黑暗中走出一条路来;可光有火把,却不肯抬腿走路,也等于无用。
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天下人个个有良知,也都在渴求良知,呼唤良知。所以阳明心学这个精纯的“良知之学”很快就在大明朝的学子中流传开来,同时,也渐渐引起了统治集团的警觉。
二成圣只是一瞬间
嘉靖皇帝在朝廷里清算大臣的时候,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黄绾和老朋友席书都在朝廷里做了大官,各自拉帮结派,和刚得宠的张璁、桂萼以及因为重臣缺失而被人推举出来补阁臣之缺的杨一清互争高下,几派势力时进时退,斗得不亦乐乎。为了增加人气,这些阳明弟子们迫切需要拉人入伙,而要想多拉些人,最要紧的就是先把阳明先生拉进来。
弟子们想捧王阳明。可阳明先生功劳大,地位高,有威望,加之人生经历丰富,心思澄澈,头脑冷静,什么计谋都见识过,方献夫、黄绾这些弟子们想利用他没这么容易。虽然这些人一次又一次来找王阳明,向他“请教”议大礼的事,希望他赞成“议礼”,说一句讨好皇帝的话,只要有这么一句话,众弟子们再内外一哄,就能把阳明先生抬进内阁。可王阳明对议大礼之事始终不置一词,又写信给方献夫等人,告诉他们不要再想方设法让他入阁了……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阳明先生一心求静,可弟子们私底下的活动却一刻也不停。到嘉靖六年(1527),终于没事里闹出一件事来。
赶走内阁老臣之后,嘉靖皇帝任命杨一清为首辅,而靠着“议大礼”爬上来的两个小人张璁、桂萼此时都已经挤到了内阁门口,就看什么时候入阁了。张璁本以为自己是“议礼派”的头号功臣,嘉靖驾下的第一号宠臣,杨一清上台之后一定会和他结党,两人互相帮衬。想不到杨一清并不理他,而是把孝宗朝的著名阁老、时年已经八十岁的谢迁请了出来,举荐谢迁入阁,硬把张璁丢在一旁。吏部尚书桂萼又是出了名的小人,为了争权,逮谁咬谁,真正是“人嫌狗不理”的货色,还没入阁,就已经在私下和张璁大打出手,内斗不止。
到这个地步,张璁最着急的就是赶紧找一位有分量的重臣拉进内阁和他结党,上斗杨一清,下斗桂萼。张璁和王阳明是同乡,以前张璁不得意的时候曾在家乡办过一个罗峰书院,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心学宗师王阳明有过一点交往。于是张璁决定把王阳明捧起来。
也在此时,广西思恩州土司岑猛和朝廷起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