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横水、桶冈两处山寨被消灭之后,广东山贼池仲容觉得大势已去,可他仍在迟疑观望,王阳明也知道池仲容已陷入绝境,走投无路。作为一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他本来可以立刻布置对浰头的进攻,以获取更大的军功,可这位心学宗师一心只想着替百姓们还债,在他眼里,池仲容的人马也同样是“流民”,杀害这些人,阳明先生心里不忍,一心想把他们请下山来,让他们做个“新民”。
这又是良知。事事依凭良知的阳明先生一向就不在乎什么“军功政绩”,而是把保护百姓利益放在首要地位。虽然池仲容是个山贼,但在王阳明看来,被逼上山的池仲容完全有可能重新变成一个好百姓,不到万不得已,王阳明不会抛弃池仲容。
所以王阳明没有立刻开战,反而又派人来和池仲容联系,再次劝他接受招抚;又叫已经接受了招抚并被重新安置了的山寨首领黄金巢给池仲容写了一封信,告诉他:阳明先生的招抚是有诚意的,希望池仲容不要再怀疑。
面对王阳明的诚意,池仲容也觉得拖不过去了,这才派自己的弟弟池仲安带了两百人下山投诚,意在试探虚实。同时池仲容又命令手下在浰头山寨修墙筑垒,加固防御,准备抵抗官军。这套两面派的手法很快被王阳明识破,但他还是决定再给池仲容一个机会,进一步向他表明招抚的诚意。于是不动声色,忽然派出官员带着酒肉去“慰劳”池仲容,送礼的人上了门,池仲容想阻拦也找不到借口,这个官员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走进山寨,当场拆穿了池仲容“表面归顺,暗中固防”的把戏。
把戏被揭穿了,池仲容无法可想,只好又编了一个瞎话,指责另一个已经被招抚的山寨头领卢珂与自己有仇,现在听说自己要投诚,就集中兵马,准备从背后袭击浰头山寨。
其实卢珂早已退出山寨,下山做了新民,池仲容的说法根本没有道理。可这个狡猾的山贼却很有主意,对王阳明撒谎之后,他派手下潜到卢珂居住的村子,散布谣言,说官军即将对卢珂和他的手下发起清剿。卢珂是个莽撞人,刚刚下山投诚,心里不踏实,忽然听了谣言,也没细想,就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村庄,横穿和平、龙川两县,逃回原来的山寨去了。这一下把当地搅得大乱,官府、百姓惊疑不定,纷纷要求王阳明立刻发兵去消灭卢珂。
池仲容的计谋果然厉害!可王阳明也不是傻子,没有发兵去打卢珂,而是派人去查问原因,说明情况,结果阳明的诚意感动了卢珂,带着手下又回到村子里去了。
于是王阳明和卢珂商定:请卢珂连夜悄悄出城,明天再重新进城来拜见,王阳明则当着池仲安的面“责打”卢珂,其实只是做个样子,以此向池仲容表示官府招抚的诚意。
第二天卢珂重新进赣州城来拜见,王阳明就把池仲容的弟弟池仲安请来,当着池仲安的面责打了卢珂,把他下到狱中,然后让池仲安带着手下回浰头去通知池仲容,让他不必有顾虑,尽快到赣州投诚。为了进一步打消池仲容的顾虑,王阳明甚至下令官军各回卫所,民兵各回府县,又公开宣布:池仲容已经投降,南赣九府没有山贼了,就此把集结赣州的军马全都遣散了。
王阳明对池仲容摆出了十足的诚意,就连和卢珂一起定下计谋,也是真心实意想帮助池仲容。面对王阳明如此诚意,池仲容再也拖不过去了,就带了四十多个强悍的手下到了赣州,却又不敢进城,而是派几个人进城打探消息,亲眼看到城中兵马已全部遣散,又贿赂公差悄悄溜进大牢,果然见卢珂被关在牢里,这才放心大胆地进了城。王阳明对池仲容以礼相待,给他置办了新衣新鞋,亲自陪他在赣州城里游玩,让他看看百姓悠闲的生活,给他讲道理。可是一段时间接触下来,王阳明觉得情况还是不对。
池仲容太“精明”了,直到最后关头,他仍然不肯表示出诚意,还在拖延时间,这就使得王阳明对池仲容无法信任。加之王阳明自己也受到了外部的压力,主要是百姓们对池仲容非常愤恨,民怨沸腾,认为王阳明一心要招抚池仲容这个出了名的山贼头目,是在“养寇”,这也使王阳明感到紧张。
群众,除非自己把眼睛闭上,否则他们的眼睛一定是雪亮的。当所有老百姓都出来指责同一个人,说同样的话时,一般来说这个指责不会有错。加之王阳明到南赣任职,主要目的是防备江西的宁王造反,而宁王在江西已经招纳了华林山的山贼、鄱阳湖的水寇,加在一起有好几万人。池仲容是个凶悍的山贼,地盘就在广东、江西两省交界之处,手下众多,战斗力最强,名气又大,现在他又如此滑头,毫无诚意,王阳明不能不多想一想:池仲容一直拖延时间不肯投诚,是不是已经暗中勾结了宁王?又或者此人假装接受招抚,以后又被宁王收买,在关键时刻带着人马配合宁王一起谋反,那就糟了。
三思之后,阳明先生最终不得不下定决心,抓捕池仲容,对浰头山寨进行清剿。
但在这个时候王阳明也不由得产生了“妇人之仁”,从心里不忍对池仲容下手,就借口快过年了,一拖再拖,让池仲容过完了这个年,一直到了正月初二,才下令对池仲容动手,把他抓起来杀了,同时命令官军对浰头山寨展开围剿。此时浰头山寨没了首领,自然无法抵挡官军,一千多死硬的山贼只能且战且退,连吃败仗,一直逃进九连山,终于彻底被官军击败,剩下的人请求投降,王阳明答应了这些人的请求,把他们作为“新民”安置了。
自从出兵攻打横水、桶冈,短短时间内,王阳明消灭了南赣地区盘踞多年的几股悍匪,赢得百姓爱戴。史称“班师之时,百姓沿途顶香迎拜,所经州县隘所各立生祠,远乡之民各肖像于祖堂,刚时拜祝”。王阳明自己对于战功却视如草芥,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翦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牧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阳明的这句名言,既可用来形容儒家特别推崇的“克己”,又可视为其以学说救天下的决心。
为南赣百姓破“山中贼”,还不是阳明先生最关注的;为天下人破“心中贼”,才是他一生的事业与追求。于是在王阳明回赣州讲学之后,一场心学与理学之间的论战,就不可避免地展开了。
五心学与理学的论争
经过两年的艰苦努力,到正德十三年春天,南赣剿匪任务全部完成,王阳明本想退休,从此一心讲学,可正德皇帝却仍然不肯让阳明先生退休,而是把他升任右副都御史。同时兵部尚书王琼也来了密信,指出宁王谋反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请阳明先生仍然留在南赣执掌兵权,以免江西省内发生意外。
王琼出来阻拦,说的道理又很充分,阳明先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留在赣州。好在讲学这件事在哪里都能办,阳明先生就凑了几个钱,忙里偷闲把赣州城里的濂溪书院随便整修了一下,在这里讲起学来,一时弟子云集,盛况空前。
这一年,阳明先生在赣州做了两件大事:刻印了古本《大学》和《朱子晚年定论》。同年八月,弟子薛侃刻印了阳明先生的讲课笔记《传习录》。
《朱子晚年定论》被刻印出版,标志着阳明先生已经打通朱陆,直追孔孟,把理学、心学融为一炉,自成一家,完善了自己的学术思想。《传习录》的问世,则标志着“阳明心学”正式诞生了。
《传习录》这本书是由阳明先生的弟子们记录他平时的课堂讲义和书信摘录,可称为传世名著。书名的“传习”两个字取自《论语》:“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但有趣的是,截取曾子这段话为书名,却意外地凸显出了“忠”字的本意。因为“为人谋而不忠乎”一句,其中提到的“忠”字只能解释成“敬业”。而敬业,也正是“忠”的本意。
以“传习”为书名,表面看来是“老师传授的东西我学习了吗”,与《传习录》的内容倒很相配,可深层的意思似乎就是为了引人关注这个“忠”字,而对“忠”字的释义,又与阳明心学强调“自我价值”的学术特点暗合。至于是有意为之,还是仅为巧合,这倒不好下断言了。
《大学》是四书之首,也是阳明先生最推崇的儒学经典,所以王阳明刻印《大学》毫不奇怪。阳明先生讲学多年,成绩斐然,他的弟子们推出《传习录》这么一本课堂笔记,也不奇怪。可《朱子晚年定论》是一本什么书?阳明先生为什么要写这么一本奇怪的书,又把它刻印出来让天下人都看到呢?
《朱子晚年定论》确实是一本怪书,表面看似是阳明先生收集了朱熹和友人的部分信件或谈话资料编辑而成的一本小册子,在书的开篇就写着“朱子病目静久,忽悟圣学之渊薮,乃大悔中年注述误己误人”,借着朱熹的嘴批朱熹,说他“误己误人”。后面“答陆象山”一节又有“所幸迩来日用工夫颇觉有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的话,借朱熹的嘴批理学,认为理学有“支离”的缺陷。
阳明先生把朱熹的话断章取义拿出来解释,牵强附会,难以服众,后人对《朱子晚年定论》也不接受,清朝大儒顾炎武就骂阳明先生“颠倒早晚,以弥缝陆学而不顾矫枉朱子,诳误后学之深”,虽然这样责备是过分了些,但“矫枉朱子”这四个字说得倒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