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也出现过一次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葬礼。这次葬礼上的主角现在也已经去世了,但村民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次葬礼上发生的一切,以及葬礼以前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人叫全旺,他娶了本村的媳妇,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小舅子叫棚子,就住在后街上。全旺的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后,他就给儿子们分了家。分单上写明,正房分给老大,厢房分给老二,大门洞两个人一人一半。就是因为这个大门洞,兄弟两个闹了意见。这兄弟两个中的老大在西安工作,不经常回来。住在村里的老二想盖房子,要用老房子的木料,就把老家的房子拆了。在没有和他哥哥商量的情况下,把属于自己的一半大门洞也拆了。
如果兄弟两个商量的话,这种情况本来应该这样解决:由后拆房的一方出一部分钱,买下另一半,这样就可以保留一个完整的门洞。可是由于哥哥在外地工作,弟弟盖房又急着用木料,他没有和哥哥商量,就把门洞给拆了。这样两兄弟就发生了矛盾,为以后的纠纷埋下了祸根。兄弟们不和,受罪的是老人。
后来全旺的媳妇去世了,就剩下了老头一个人。按咱村的规矩,父母一方去世以后,就应当由兄弟两个把老人轮养起来,但是由于大哥在西安,这样做明显的不行。这样就只能由老二一个人赡养老父亲。老二管的时间长了,心里自然不平衡,本来有两兄弟,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赡养老人?于是他对老人就有些不满,加上儿媳妇在后边拱火(“怂恿”之意),他就说应该兄弟两个人轮养父亲。在他大哥应该轮养的日子,就把父亲赶到哥哥的房子里,让老人自己生活。在西安的大哥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生气,他一气之下把父亲接到了西安。可是好景不长,由于老人年纪大了,而且又不适应城市的生活习惯,时间一长大儿媳就因为赡养老人和丈夫生气。事情发展得很严重,儿媳妇说,如果你还让你爹住在家里,我们娘几个就和你分家,你和你爹过吧!大儿子没有办法,就只好又把自己的父亲送了回来。可由于他和弟弟有矛盾,他不敢把父亲送到弟弟家,就把父亲送到了自己的妹妹家。可是老人总在闺女家住着也不是个事,咱农村没有这个风俗。老人在女儿家住了一段时间后,他闺女就去找自己的二哥要求把父亲送回来。可是老二这时挑了礼,怨他哥哥没有把他爹直接送到自己家,就是不同意把他爹接回去。老人的女儿没有办法,就只好去找自己的舅舅解决这个问题。她舅舅就是我们说过的棚子。
棚子听说这件事后,非常生气,就去找自己的外甥,批评他不孝顺老人。谁知道外甥并不给他面子,就是不接他爹回家。舅甥俩就为这事吵了起来。最后,外甥说,“你说我不孝顺,你孝顺你就把俺爹接到你家去吧!”,外甥以为这一下就把他舅舅将住了,哪知道,棚子二话不说,从家里拉了一个小拉车,车上铺上了被褥,就要去把他姐夫拉到自己家去。你想,他外甥怎么可能让他这么干,全旺要是让小舅子拉到自己家,他儿子就没法在这村里做人了。棚子在去他外甥女家(在另一个村)的路上,就让他外甥给截回来了。最终全旺还是被他二儿子接回了家。二儿子因为这件事丢了面子,你想他能对老父亲特别好吗?后来老人没有多久就死了。这就到了棚子出气的时候。
出殡那天,棚子早早让他的儿子(他有三个儿子,都长得五大三粗)给他搬了一把太师椅,面对面坐在了他外甥家的大门口。他的两个儿子一边站一个,就像保镖一样。按咱这里的规矩,舅舅要是不让出殡,谁也没办法。全旺的儿孙和儿媳们为了顺利埋人,在棚子面前跪倒了一大片。这回可到了棚子表现舅舅权威的时候,他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数念(“谜责”的意思)外甥和外甥媳妇不孝顺。他的外甥为了办丧事,只能听他数念。棚子从头到尾,没皮没脸地骂他们。他们也不敢犟嘴,只能不断地说好话。棚子一直在那里数念了好几个小时,可跪在地上的人谁也不敢发作。咱农村的“娘家头”就是有这么大的权力。等到棚子骂够了,也骂累了,他才搬上太师椅回了家。丧事这才办了下去。从这以后,舅甥俩就结了仇,谁和谁也不说话,直到棚子死两家也不来往。后来棚子死了,他的外甥也没有来给他送葬。现在连表兄弟们也不来往。
在这个故事中,我首先感兴趣的是兄弟分家的情节。兄弟分家必须遵循的是严格的平均主义,连一个门洞也要分为两半。在这个故事中另一个需要关注的情节是兄弟二人对父母的赡养义务,这种义务在传统上也是平均主义的。对父母的良好赡养,不但需要兄弟双方责任的明确,更需要兄弟之间的合作精神,否则年老的父母就要受苦。因为每一个儿子的具体情况都不同,丝毫不差的平均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兄弟们都互相攀比,都怕自己尽的义务比别人多,没有一点自主能力的父母就不可能得到良好的赡养。
我们从这个故事还体会到,在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抑制不孝行为的机制。如果一个人不孝顺父母,在父母的葬礼上就会有在整个村庄的人们面前丢脸的危险。在这种机制中,充当制裁角色的往往就是孝子的舅父。但这种对不孝行为的制约机制的效力也是令人怀疑的,因为大多数普通人并不依赖对未来的预期而行事,葬礼上的责罚只是事后的惩罚,当承受这种惩罚的时候,不孝的事实已经发生。即使这个人还有一个老人需要赡养,在眼下的投入和未来的风险之间,天平向哪一端倾斜很难说,因为人是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这种制约方式的微弱作用,可能也就是对观众的一丝警示。
这个故事中透露出来的另一个消息是,平安村人对传统的遵从是令人惊讶的。用现代的观点来看,上述故事中的棚子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如果发生在一个现代社区,丧主是可以打110报警的。但故事中的孝子们忍受了这一切,他们的忍耐力让人感叹。他们在葬礼上的忍耐之所以让人惊讶,可以从他们事后的反应中体现出来。葬礼以后全旺的儿子和他的舅舅断绝了关系,这说明他也感到他舅舅的行为太过分,以至于可以引起他的仇恨。这也说明,平安村村民对某些传统习俗的遵从是情境性的,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他才会遵从这种习俗。事过境迁之后,内心真正的情感就会流露出来。虽然这种对传统的遵从只是情境性的,我们仍然可以体会到,他们其实距离传统只有咫尺之遥。
以上集中通过几个故事展示了平安村的传统文化在历史和现实中的力量。在以后的章节,还会涉及一些传统风俗,以及相关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