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南文史(1)

海南岛志

［法］萨维纳

辛世彪译注

编者按：

萨维纳（FranoisMarieSavina，1876—1941）23岁献身做传道人。

1901年7月24日始学越南语，随后学汉字。高东京地区（越南）和中国南部的众多的语言、方言让他痴迷。为了学会这些语言，他毫不迟疑地住在这些多民族中间。1908年，萨维纳穿越与中国交界处的森林地带，跑遍了芒人（lesMuongs）、土人（lesThs）和侬人（lesNungs）居住区。从1903年到1925年，萨维纳在各种部落都住过，并学习他们的语言和方言。

1925年，中国政府勘察海南岛，聘请萨维纳做官方翻译。同时，印度支那总督府在法国远东学院（l"E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的支持下，交给萨维纳一项任务，即调查海南岛的民族与语言。萨维纳在海南岛住了四年多，走遍了海南岛各个地方，带回来大量资料和珍贵文献，包括一幅《百万分之一彩色山体形态图》，“福老语（海南话）—法语”（HokloFranais）、“临高语—法语”（BêFranais）和“黎语—法语”（DaiFranais）三本词典的手稿，附有福老语（海南话）—法语、临高语—法语和黎语—法语三本词汇集，另有关于海南岛内部山区部落风俗习惯、信仰行为、丧葬礼俗的笔记等。

本岛志正文由宽厚、勤奋、不知疲倦的萨维纳为之；而脚注淘到当年与萨维纳一起穿越海南岛中部的儒将黄强将军的《五指山问黎记》加以对应，确是个绝妙的文本，在海南更加开放的今天，对学术、对社会发展都有意义。

世彪兄依据河内地理学会丛书1929年第十七本译出。译文简洁严密、细致扎实，尤其是繁复之注脚实乃反复勘探和调查的结果，精细的注脚与慎重的正文相得益彰，的确是一件好东西，尽管原作者的殖民主义和东方主义的态度有时令人反感，但毕竟充满神职人员的同情心，体现出其汉学训练有素的严谨，历史文献价值很高。

我们特请有才情、负责任、素养深厚的陈刚兄校对正文，陈兄一丝不苟逐字逐句地校核一过，所校改的内容均字斟句酌，力求字字生根，既有文字调整处亦有文义上的钩沉。

因篇幅有限，正文有所删节。

一、海南岛总揽

1．民族与人口

海南岛地处中国广袤领土的最南端，它的中心位置正好在东经108°和北纬19°的交汇点上。海南子午线穿过北部的临高、中部的五指山以及南部的榆林港，把海南岛平分为两半部分。

海南岛由琼州海峡（40—60公里宽）与大陆隔开，是中国广东省的一部分。海南岛面积3.7—3.8万平方公里根据《海南省地图集》（广东地图出版社2006年7月初版），海南岛面积为3.43万平方公里，萨维纳所说的数字与实际面积已经很接近。萨维纳在海南期间，曾绘有1幅《百万分之一彩色山体形态图》（Unecarteorographiqueencouleurau1000000ème）。，居住人口约200万，分属不同的民族，说不同的语言，在岛上分布不平衡。

福佬人（Hoklo）福佬人（Hoklo），指说海南话的汉人。海南话也称海南闽语，属于闽南方言系列。萨维纳在海南岛期间（1925—1929）调查过海南话，编写了《福老语—法语词典》（DictionnaireHokloFranais），未出版，但是相关材料收录在两卷本2516页的《法属印度支那语言指南》（Guidelinguistiquedel"IndochineFranaise，Nazareth，HongKong，1939）中。有150万，占据了北部以及岛上所有沿海地带。村人（OngBê，属台人部落）40万萨维纳所说的村人（OngBê），就是临高人。Ong是“人”的意思，Bê是“村”的意思。OngBê读为［ɑηbe］，音近“昂贝”而不是“翁贝”，这是临高语东部方言海口西郊长流一带的读法。

萨维纳调查过长流话，编写了《临高语—法语词典》（DictionnaireBêFranais），经后人整理，成为《临高语词汇》（LeVocabulaireBê/deF.M.Savina，PrésentéParAGHaudricourt），法国远东学院1965年出版（Publicationsdel"é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57，1965），现今集中在西北部。

黎人（Hiaiào，ouDaiào），原书中的Hiai通常拼作Hlai（国际音标应作［ai］）。Hlai是黎族自称，意思是“人”；ào也是“人”的意思。Dai-ào中的Dai是Hlai的地域变体。此书中的部分地名和书后面的全部黎语词汇，采用越南“国语”字母拼写和标注。D（有时误作D）是先喉浊塞音（preglottalizedvoicedstop）［d］，也就是浊内爆音（voicedimplosive）［］。黎人在早期的西方语言文献中还有其它拼法：B"lai，K"lai，S"lai，S"ai，Lai，Loi，Le，Dli，B"li。是岛上的原居民，人数约20万，自称过去曾占据整个岛，如今野宿于中部的山里，他们的地盘受到邻居们的不断蚕食。僈人（Mans）僈人（Mans），就是现今所称的苗人。海南的苗人本是来自广西的瑶族，瑶人又称勉人，在越南则称僈人（Mán），主要分布在越北高山地区，与中国瑶族同源。萨维纳在来海南岛之前，曾经在越南高平和先安的僈人中间传教和调查，编写了《法语—僈语词典》（DictionaireFranaisMán），刊载于《法国远东学院学报》1926年第26卷（Bulletindel"E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Année1926，Volume26，Numéro1，pp.11-255）。来自大陆的十万大山（CentMilleMonts），只有几代，不超过5—6千人。他们把自己安置在中部山区（lemassifcentral），住在黎人中间，与其和睦相处。黎人和僈人都憎恶汉人（福佬人），并且对伐木开荒都很在行。

客家人（Hakka）与北京人（Pékinois）这里的北京人（Pékinois）指说官话方言的人，可能是指儋州那大等地说军话的汉人。是古代殖民者与逃亡者的后裔，人数也不多。我在乐会（L·cHui）县乐会（LàcHui）县，旧县名。民国时有乐会县（治今博鳌镇乐城村）和琼东县（治今塔洋镇），1958年两县合并为琼海县（治今嘉积镇），1992年改名为琼海市。的嘉积河（larivièredeCachek）嘉积河（larivièredeCachek），即万泉河，全长163千米，是海南岛第三大河。民国时期陈铭枢《海南岛志》（1930年成书，1933年上海神州国光社刊行）中已经叫万泉河。南面，遇到几个客家村子。在金江（Kimkiang）金江（Kimkiang），即南渡江，全长331千米，是海南岛第一大河。陈铭枢《海南岛志》中已经叫南渡江。也就是海口河（larivièredeHoihao）上游的那大（NDoa）附近，我遇到过一群北京人。

至于马来人（Malais）这里所称的马来人（Malais），就是现今三亚市凤凰镇羊栏一带的回辉人。回辉语和马来语都属于南岛语（Austronesian）系，大概由于这个缘故，萨维纳把回辉人笼统地称为马来人。，他们在南部海边落脚，不知道是何时来的，怎样来的。他们的人数也不多，只有400户人家，聚集在三亚港（SamaCng）向西6—7公里处的三亚街（SamaCai）村Sama（三亚）的正确拼法应该是Sama，19世纪一些传教士著作就已经拼为Sama，如美国长老会牧师香便文（B.C.Henry，1850—1901）1883年ThecloseofajourneythroughHainan（TheChinaReview，Vol.12，No.2，pp.109-124）一文。，都是穆斯林。有一些安南人（Annamites）安南人（Annamites），泛指越南人，并非仅指法属安南地区（越南中部）的人。因迷路落脚于西部与南部海岸，已经与福佬人或村人分辨不清了，他们融入了这些人，并说这些人的语言。

最后，海南岛的军政管理，如今都在数百名广东人手中，他们就招来另外数百名广东人在这里经商。他们的语言成了全岛的官方语言。然而中部地区，汉人也就是福佬人和广东人，从未渗透进去过。中部山区的居民依然独立，当地人依旧说着两千年前汉族人首次登陆征服该岛时他们祖先所说的语言。

那次登陆发生在北部海岸，在接近公元初的110年这里指汉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军首次登上海南岛，海南岛正式纳入中国版图。按《汉书·贾捐之传》的说法，当时在岛上设了珠崖、儋耳二郡，合16县。，如果我们相信中国史书的话。新来的登陆者与土著居民第一次在临高（LmC）附近相遇，后者处于下风。

2．土著人与征服者

一个有趣而令人困惑的问题是：这些土著居民是些什么人？中国史书忘了告诉我们了。可以确信的是，在遥远的当时，黎人已经在岛上了。在这问题上，传统与历史并没有留下任何可怀疑之处。但是，当时是否还有台族（raceTai）和安南族（raceAnnamite）的人群呢？传统与历史在这方面默然无声。但是我们知道，在公元前第2世纪汉人开始征服南粤（nanué）前，台人和安南人“交趾”（Kiaochi）这名字中的“交”就指安南。——原注已经占据着中国的南部。这两族的人当时难道就没有在大陆视而可见的海南岛北部出现并群居过？这些人主要靠世界上最古老的两个行业——渔、猎为生，理当易于迁徙，在汉族征服者到来之前，他们没有横渡狭窄的琼州海峡，这倒是很特别。还有，汉人到达南粤，难道就不会驱使大陆南部的台人和安南人逃难到邻近的海南岛上？

任何文献资料都不可能对这些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但是靠着语言学，我相信能够提出肯定的看法。对大陆台人、安南人语言以及对海南岛西北部村人正在说的语言进行比较研究，使我们可以作出有趣的对照，并发现这三种语言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

黎人本身语言贫乏，从村人那儿借入词汇。但是这样的看法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人们不知道这些借词可以追溯到什么年代。然而容易看出的是，这些借词并不是一朝一夕借来的，因为这两种语言中共有的某些名词，时间上属于早期。假设临高语中的词是借自黎语，这是站不住脚的，理由很简单，这里所说的那些词在大陆的台语里也用，甚至有时候安南语里也用。

总之，我不想阐明这些属于史前的问题，而让读者回到我最近调查海南岛语言所用的比较词表，我就满足了。原稿保存在河内的法国远东学院（l"é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àHanoi）河内的法国远东学院（l"é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àHanoi），法国在远东殖民时期建立的学术研究机构。1900年成立于河内，主要从事东南亚及东亚的历史、考古、艺术和语言研究。1957年撤离河内，总部迁入巴黎，但在柬埔寨、印尼、泰国、日本、台北、印度等地都设有分支机构。该院每年出版刊物达10余种，以《法国远东学院学报》（BEFEO）历史最久。。

法国远东学院杰出的前任汉语教授马伯乐（H.Maspéro）先生马伯乐（HenriMaspéro，1883—1945），法国著名汉学家，1908—1920年间在河内的法国远东学院任教。著有《安南语历史音韵研究》（étudessurlaphonétiquehistoriquedelalangueannamite，1912）、《唐代长安方言考》（LedialectedeTch"angngansouslesT"ang，1920）以及《古代中国》（LaChineantique，1927）等书。早就预见到我提出的这些问题。他有一天对我说：“我坚信，一位有才能的人在海南岛从事的严谨研究，将会得到有关纪元前台人与安南人的有趣发现。”从那时到现在15年过去了，如今我们仍然既不了解黎人的人种，也不了解他们的语言。我们约略知道岛上有一个台人部落（unetribuTai），但还不了解他们所说的方言。台人部落（unetribuTai），指海南岛北部说临高语的人。临高语属于侗台语族台语支中一种独立的语言。中国古代把临高人称作“熟黎”，与南部山区的“生黎”相对。萨维纳以前的西方传教士及外交官在他们的著作中，都依照海南岛汉人的说法，把从海口周边直到临高县的临高语统称为黎语。萨维纳则把他们做了明确的区分。1925年，我告诉现今仍住在海南的欧洲人，海南岛西北部至少有40万土族（Th）或台人（Tai）土族（th），也叫岱族或岱依族（Tay），越南北部的少数民族。tho是自称，意为“本地人”。土族是属于侗台语族台语支的民族，与我国的壮族、布依族、傣族等属同一支系。台人（Tai），泛指我国华南与“大陆东南亚”一带台语支的民族。，我用大陆台人的语言跟他们沟通，努力使他们听懂了我的话。这些欧洲人听了大为惊讶。这次经历圆满成功，并给了我理由（相信他们就是台人）。至于黎人的语言，在我登岛以前，外界完全一无所知。弄清详细情况将是旷日持久的事情。暂且回到我们所见到的登岛的汉人，公元110年这里时间表述有误，应该是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汉军平定南越（今广西、广东一带），经由合浦、徐闻进入海南岛，次年即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设置珠崖（治今琼山境内）、儋耳（治今儋州境内）二郡16县。，他们在临高附近发动的一次战斗中，击败了土著人。

这些新来者不久就围绕在现今称为“金江”或金子之江的河湾地带群居，金江同时保障了他们与海洋以及与内陆间的交通。在这里他们建了一座城，叫琼州（khingchu）或琼山（khingsan），该城成了他们的首府，现在依然是全岛的首府，广州话叫Phusìng（府城），福佬话叫Phutê｀a（府城），但却全然破旧，到处被虫子蛀过，一旦倒下成为废墟，再也站立不起来。海口这座位于金江口的城市，是现今岛上真正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