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海的银鳞季节,我来到了渤海湾。又赶上明晨迎潮捕鱼,便引起我跟着出海的兴趣。
过去我只是从儿歌里见过海,说海是蓝的,水是咸的,那是渔人流的汗。我还从贝壳的图案中领略过海,那五彩缤纷的花纹象大海的霓裳。而印尼《划船曲》里的海就更美了,那美是从吉它的六根弦上揉出来的,揉平了大海揉碎了浪,粼粼水波在荡漾……按说,我这出生在滦河边的人,早就应该见到海。小时候就常听大人这样说:往笸罗里一坐,半天就漂到海上去了。海离我们那地方不远,常有鱼贩子担着鱼到我们那里来卖,鱼很鲜,一瓶(鱼)、二净、三塔盘。跟塔盘鱼相似的是偏口鱼,有蒲扇那么大。据说偏口鱼一公一母并在一起游,偏口鱼一只眼。
多年来我一直漂泊在外,今天总算有机会见到海,兴奋得我难以入睡,便悄悄爬出船仓,仰望夜空摇晃的星斗。伴着渔民入睡的那潮长潮落的酣声……我一直看到东方发亮,这时从天边射出一束强光,接着便从海底浮上一轮红日,红得似火亮得耀眼,热得象要熔于这碧海之中。刹时间云变成桔红色,水漾着金波,云天大海一片红,就跟着火似的。
“火红朝!”
随着渔人的喊叫,大小渔船全都行动起来,起锚的锚,扬帆的扬帆,全都朝大海驶去了。
为了领略海上的风光,我同渔民一起迎风站在船头,看那风起浪涌的大海和那使人心花怒放的开花浪,于是便脱口而出:“浪花真美呀!”
一个被渔民称作“海大叔”的小老头,笑眯眯地说:“美吗?河口的浪头可是卷毛虎!”他这话音刚落,一个巨浪向船上扑来,“唰”一下从头上削过去,满眼水雾蒙蒙,嘴角苦咸苦咸的,衣服也给打湿了。其实这刚到大清河口,还没到海上呢。
当出了河口之后,渔船便加大了马力,一直向大海驶去。这时浪更大了,在翻腾的海面上涌起一座座浪的长城。渔民跟这种大浪叫“涌”。看到这翻江倒海的涌起涌落,使我想到有关鳌鱼翻身的传说。这传说是我在县里上中学时听到的。那时在乐亭县城的市中心有个被称作“阁”(gǎo)上的楼阁,里边有一口深井,上边扣着一口大锅。据说井下有一条鳌鱼,那条鳌鱼一翻身就闹地震,因此用一条长长的锁链锁着。直到今天还有人这样说:若是当年那个镇海的楼阁不被拆除的话,唐山地区是不会发生那么大的地震的。于是又使我想到眼前这海浪,会不会是那条鳌鱼搅起来的呢?
“小老弟,你有眼福啊,头次出海就看到河田丰收啦!”
我听了这话感到新鲜,渔民跟大海叫河田。同时也感到百思不解,海跟田园有什么共同之外?这里是波浪滔天!
海大叔告诉我“火红潮”是海上少见的大潮,并且还以女人的经潮来作比说:“十七、八的姑娘,十七、八的潮。潮大浪大就把海底的食物全翻上来了,鱼追着潮水走,涨大潮的日子鱼虾多。”他还说海是一个月俩大潮,初二、三;十七、八是大潮,潮越大越好。
这时远看大海茫茫水天相连,近看海水翻腾涌起涌落,和斩浪如飞的机帆船相撞着。我觉得自己是站在船上而象是骑着一匹野马,忽而任性飞奔,忽而腾空跃起,再猛一下跌落下来,象要把我给扔下去。
船到了作业的地方,可是却看不到渔网,只见沉入大海里的网架上立着三根竹竿,上边拴着用碎网片做的标记在风中抖动着。横杆上还落着几只海鸥,随着海潮一起一落,悠然自得。我们的渔船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身强力壮的船长把帽沿往下一拉,对正要下船的老渔民说:“没你老的份儿啦,你给这位当保镖吧!”说完他把橹一扳,小木船就漂漂摇摇漂走了,就像是个瓢,忽而被扔到浪峰,忽而被抛到谷底,当这木船眼看就要被翻滚的海浪埋在里边时,它又摇身一晃在浪尖上出现。
就在这时,一只草绿色的小鸟落在我的面前,尾巴一翘一翘的,表现出惊恐万状的样子。海大叔说这是陆地上的鸟儿,迷了路飞到海上来的,让它搭个脚吧,别打扰它。然后他又望着群起群落的海鸥说道:“别看这海上的鸟是鸭子爪,可是又善飞又善凫!”
我又看看那两只小浪里漂摇的小船,却很难看到,只有我们两边的船都到浪尖上的时候才偶然一现。
海大叔说:“这浪还不算大,再大就是‘大风天,桅甩鞭,浪头戴孝帽,大海一片白,’那才叫‘发海!’”
他见我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惧怕,便解释说:“庄稼人盼的是风调雨顺,渔民盼潮水大。潮一大,海也就‘发’了,到时候你就等着吃鱼吧!”
风还在加大,停车的机帆船在浪里横着摇晃,象驴打滚一样,把我的胃都快翻过来了。到了这会儿,我什么也不敢看了,话也不想说了,紧紧扒着船梆在甲板上坐着,任听海潮的呼啸和那阵阵涛声中夹杂着被海风撕碎的吵嚷声:
“……快松开手,要不人就跟网一起坠下海啦!”
“少说那没用的话,摇你的橹吧!”
“你不要命啦?我是船长,你得听我的,等风浪小一点儿的时候再往上拉网!”
“拉个屌,再不赶紧往槽子上拉,那网里的鱼还不都跑啦?”
我睁开了眼,见船长在用力摇橹,身子都拧成了麻花。同他吵架的渔民则死死抓住一浮一沉的网袖不放,头都快扎到海里去了。我忽然想到“下海捕鱼一脚踩阴一脚踩阳”那句话,同时我还想到“打山驾海”的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停船说话,行船吵架。”直到他们把槽子一槽子的鱼虾装上大船的时候,仍在吵个不休:
“咱回去得好好说道说道,我是牌位,你是船老大,连我都指挥不动你了。”
“听你的,这一网网鱼能上来吗?”
“你要是掉下海去了呢?”
“掉海里喂王八我认了。”
“你认了,我还不认呢!我是船长。”
我站在满载而归的渔船上,观看活蹦乱跳的鱼虾,有的拨动金翅,有的闪动鳞甲,银鳞闪闪每个鳞片都是一个眩目的光源。更有趣的是那些大夹子螃蟹,到了这会儿依然夹在一起互不相让。于是那个跟船长吵架的渔民说话了:“蟹大哥,别夹住不放了,人家还等出口去换外汇哪!”
大家都笑了,船长也笑了。
我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了,便借题发挥说:“过去我只想到大海怎样美,却从未想到出海是这样的危险。”
海大叔听了却说:“谁说大海不美啦?不美,这鱼虾从哪儿来的?!”
听了这话顿时感到豁然开朗,我真正领略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