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是水之源。
为此,我常常想起幼年时的那口井。
那时我在一个乡间小学念高小,校长是位身穿长袍布鞋布袜的老先生,都叫他惠校长。惠校长在这所亲仁小学教书多年了,就连学生的家长也是他教过的学生。那会儿讲天、地、君、亲、师,校门口立着大成至圣的牌位,学生进校都要朝那个牌位鞠躬。可是谁也没见过那个孔圣人什么样儿,因此鞠躬时只是弓弓腰比划比划,还不如我们对惠校长那样尊敬。
那时惠校长也教课,他给我们讲《修身》课“人之发肤,受之父母”、“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自己也这样做,校园他打扫,看到掉的扣儿拣起来让学生认领,他说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他还代替堂役摇铃。那铜铃摇起来很好听,“铃铃!铃铃!”而且摇出的声音不一样,上课的铃声急,下课的铃声则缓而轻。为了防止学生掉进井里,一到课间,惠校长守在井边,亲自为我们打水喝,水很甜,伏天喝井水极解渴。
那口井是双眼井,井眼不大,但很圆,并排嵌在一块青石板上。两个吊桶一根绳,吊在一个高悬的木轮滑车上,拉着井绳一坠,两个吊桶一上一下就打上水来了。那口井很深,就是趴在井口去看,也看不到井壁上的青苔和水中的倒影。可是泉涌的“哗哗”声却听得非常清晰,井下有泉。有人说那井泉通着滦河,也有人说那双眼井是渤海湾的海眼。到底有没有海眼这么一说,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双眼井很像惠校长戴的那副水晶石眼镜,镜片后边是那双和蔼可亲的眼睛。可是惠校长也有发怒的时候,一发怒镜片上就蒙上一层雾。
那时,侵华日军就驻扎在离我校不远的汀流河镇上,还有不少汉奸特务。那些中国人的败类也会说两句日本话,一张嘴就是“八个牙路”。当时我们还听不懂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是说有没有“八路”。因为自从冀东闹红军散了之后,那些仍坚持抗战的人就变成了八路军了。那会儿人心不定,老师是讲不下课去的,就是讲也是东拉西扯乱讲一气。有个新来的老师不知有啥毛病,一进教室就说“干燥!干燥!”我们以为是教室里的空气干燥,便把窗子全打开,让清新的空气进入室内。谁知这位老师还说那句话:“干燥!干燥!”于是等下次再来上课,我们便在讲台桌周围泼上水,让老师一进教室就感到湿漉漉的。可是他还是“干燥”不离口。后来才明白,他说的干燥是指讲课的内容乏味。可不是嘛,如今国土沦丧大敌当前,而算术课上仍反复讲那鸡兔同笼,“鸡有两条腿,兔有四只脚……”不说干燥说什么呢?说枯燥犯忌。
惠校长给我们讲课一向滔滔不绝。可是有一天给我们班上课连书本也没带,袄袖里揣着一张画就来了,使我们感到诧异,是不是把课给记拧,把修身课记成是图画课了?
老校长进教堂依然是走得很平稳,可是当他看到全班学生起立要向师长行礼时,便赶忙伸手示意让大家坐下,意思是说这个躬今天就免了。然后从眼镜框上边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外边没人,便从袖口抽出那些画往黑板上一挂,教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全都呆呆地愣在了那里。画上画的是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中国人,两腿叉开顶天立地往那儿一站,两只粗壮的胳膊在高高举起,像要把那铁锁链掐断似的,眼睛冒着火……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课,虽然那幅画只挂了几分钟,老师也一句没讲,却在我们幼小心灵里点燃了火种。那位学究式的老校长并不是什么革命者,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一个富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国人!
惠校长对学生要求也很严,若是犯了错还真打。他打学生不用戒尺,用揣在袖口里的拳头。有一回我跟同学打架,被告到校长那里去了。那个姓王的同学有点仗势欺人,平时谁都打,但我个大,吃亏的自然是他。我心想这回可坏了。那时候处罚学生的办法很多,而惠校长则说怎么罚都行,就是不能罚跪,该下跪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秦桧。当我如实地述说了打架的经过之后,老校长把脸一板厉声问我:“你知道他叔是谁吗?”这一句可把我给吓坏了,不就是那个腰间插着盒子枪名叫王峰的特务队长吗?还没等我回答,惠校长又说了:“那也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当然这是反话。说完便抡起拳头朝我的后腰捶来,手很重,一捶一个趔趄,还边说:“我让你打架!”接着惠校长又以偏向一方的语气,对那个同学说:“叫你叔把他带走!”那个同学真的走了,但走得很慢,一边走还一边抹泪,头一直低着,脑袋都快扎到裤挡里去了。
惠校长是乐亭县宁庄人,姓惠名增,字易唐。一生热爱教育事业,长于书、画、篆刻。与严柏年、王雅卿、苗竹楼,合称乐亭县四画家。我想,当年那幅画,今人是无法再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