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夏天,盘据在河西据点里的鬼子,特务,伪军,经常出来抓老百姓,抢东西。有一天,敌人到河东来“讨伐”,把抗属张老三的一亩西瓜凡是熟的都给吃了。临走还把老人给打了一顿。张老三连伤加气一病不起,天天躺在炕上说糊话:“快摘西瓜,快站摘西瓜,大金呀那王八羔子又领人抢西瓜来了。”
张老三起不了炕,他儿子又参加八路军打鬼子去了。村里就委托儿童团替他照看那些剩下的小西瓜。
张老三的瓜地和村子隔着一个半里宽的大水坑,当中还长着芦苇,人们都叫它大苇塘。
儿童团把看瓜的任务交给一个最机灵的孩子——泥鳅。泥鳅是穷人家的孩子,整天光着屁股在水坑里泡。他的水性最好,会在水里换气,能在水底睁着眼睛一个猛子从坑东岸扎到坑西岸。
泥鳅自从接受了看瓜的任务,每天凫水到坑西岸瓜地里去照看那些西瓜。什么掐瓜蔓呀,剜地蚕啊,什么都干,嘴里还喊着:“沙瓤的大西瓜,谁吃谁甜掉牙!”
由于泥鳅收拾得用心,又赶上雨水勤,瓜蔓爬满了一地,小瓜又顶上来了,像气吹似的往大里长。不到半个月工夫,个个长得比量米的柳条斗子还大。
一天,泥鳅把熟了的西瓜摘下来,装在大口袋里,凫着水把瓜运到张老三家里。
这时,张老三的病已经好多了,见泥鳅送瓜来,从炕上一骨碌坐了起来。泥鳅挑了一个大瓜要张大爷尝尝。张老三接过来,耳朵贴在西瓜上,听了又拍,拍了又听,嘴里不住地称赞:“好瓜啊!好瓜!这瓜给多少钱也不能卖。留着它当种吧!”
泥鳅拿刀在西瓜把儿上“嗖”地一旋,碗大的一块西瓜皮掉下来,露出鹅冠子色的沙瓤,沙瓤里包着油亮的瓜籽。张老三和泥鳅用小勺剜着吃,把籽吐在手心里。
泥鳅吃完了瓜,抱着掏空了的西瓜皮朝大水坑跑去了。他在西瓜皮上挖了两个洞,把西瓜皮往头上一套,扭搭起来,活像个大头娃娃。
太阳晒在水塘里,闪闪发着白光。知了在树上一个声地鸣叫,叼鱼郎探头在水面上空盘旋,有时闪电似的从空中扎下来,叼起一条鱼又“嘎嘎”叫着飞走了。
泥鳅来到水坑边上,水坑里有很多洗澡的孩子,“扑咚扑咚”水溅得老高。泥鳅偷偷往水里一钻,只留下那个套着西瓜皮的脑袋在水面上。
“大西瓜!大西瓜!”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他喊起来。“捉水猫猫”的也不捉了,都向泥鳅游来。要抢那个解渴的大西瓜。西瓜在水面上一浮一浮的,孩子们追得快,它也浮得快。
一个机灵的孩子先停住了,喊:“这西瓜有鬼,这是引咱们往深处去,淹死我们好给它当替死鬼。”
大伙都上了岸,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大西瓜。
泥鳅从窟窿眼里看见他们那害怕的样子,不由得想笑。他手一按,脚一踩,半个身子露在水外头。他晃着西瓜头唱起了秧调:“长眼睛毛,大肚皮,二人一见笑嘻嘻……”
二嘎子听出这是泥鳅的声音,喊了一句:“打这个大头鬼!”几十个孩子一齐跳下水,跟泥鳅打开了水仗。烂泥从四面八方向他扔过来,打得西瓜皮“咚咚”响。泥鳅心里在想:“打吧,我头上戴着钢盔哪!”泥鳅转着圈用水迎击,手掌顺水面猛劲一推,手掌心射出一个个扇面,从空中洒落下来,在阳光的反照下,水雾里挂着一道道彩虹。
打了一阵水仗,泥鳅使了个空城计,偷偷把头缩出西瓜皮,一个猛子扎到大苇塘里找水鸟蛋去了。他的那些小伙伴们哪里知道?还朝西瓜皮扔泥呢。
忽然坑西边有人喊:“鬼——子——来——啦——!”
那些孩子们听见喊声,连滚带爬全都上了岸,钻进高粱地里去了。
泥鳅正在苇塘里掏水鸟蛋,离坑沿差不多有百十步远,耳朵眼里又塞着秫秸芯,没有听见喊声。等他出了苇塘一看,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水坑里一个人也不见了,只有那个西瓜盔还漂在水面上。他上了西岸,站直了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还矮着呢,心想还不到下半晌,为啥人都走了哪?他抖掉头发里的水,光着屁股在坑沿上来回跑着,一手托着水鸟蛋,一手拍打着屁股,嘴里有节奏地喊着:“跑,跑,跑马戏(读懈),不生疙瘩不生疥!”
一个乡亲从西边往东跑来,向后一指说:“快跑,汉奸队又来了!”
泥鳅用手一攀树杈,上了坑沿上一棵弯弯的树,站在树杈上手打眼罩往西一看,有十几个伪军正从小道往这边走。
那个人问:“过来了没有?”
泥鳅点点头。
那人又说:“快跑吧,泥鳅!”
泥鳅望了望瓜地,咬着嘴唇说:“你跑吧,我得看瓜!”
“看瓜?小爷们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回那些王八羔子来,吃了瓜,还把张老三大打了一顿。”
泥鳅一听这事就来气,说:“我得看瓜,谁吃这瓜,都得给他记上,到时候好跟他算账!替张大爷报仇!”
那人又说:“看瓜不成,小心让人家把你给‘看瓜’!”(注)泥鳅说:“看不了瓜,我没穿裤子。”
那个乡亲见劝不了他,就钻进了高粱地。泥鳅抓住树枝一游,“扑咚”一声,又扎到水里去了。并把那西瓜皮套在头上,壮着胆站在没脖深的水里。
一个便衣特务和两个伪军,来到西瓜地,满地去找西瓜吃。找了一阵,找不见大的,把生瓜蛋子踢得满地乱滚。那个便衣特务还气得一个劲地骂,把西瓜秧也给拉了。
糟踏了一阵,他们站在坑沿上,用高粱叶扇着风休息,口渴得只舔嘴唇。那个高个的伪军忽然指着坑里说:“大西瓜!”小个子马上说:“是我先看见的。”两个伪军正准备脱衣下水,那个便衣特务,呲着满嘴的金牙得意地说:“你们两个谁也别抢,是我先看见的。”说着,穿着肥大的灯笼裤就下了水。
两个伪军气得噘着嘴说:“这坑水深,小心淹死鬼把你拉下去。”
便衣特务说:“老子命大,淹死鬼不敢拉我。”又说,“这是种瓜的老头特意给我留的,要不是上回把他教训了一顿,今天他能这样孝顺我吗?”
泥鳅见特务朝自己走来,可就害了怕,一下从头顶凉到脚跟。水圈一环环从他脖子那里涌过,像是一条条绳索勒住他的喉咙。泥鳅想往下一蹲从水里逃走,可又一想,这家伙就是打张大爷的汉奸,我应该给他报仇。开始,他还有些心虚,当他看到特务那个不会水的样子,想起“千斤牛入水,斗不过一条大鲤鱼”的时候,就又有了勇气。
特务晃晃悠悠地向西瓜走来,高兴得他鼻子眼睛全挤在一块儿了。
岸上的两个伪军见西瓜到不了手,就一再用淹死鬼吓唬他。便衣特务便回头对两个伪军说:“去你妈的吧,老子有口福,你俩……”话还没说完就“妈呀”一声不见了。
两个伪军以为这小子故意装洋蒜,高个子伪军说:“别得了便宜卖乖,没人跟你抢西瓜。”小个子伪军看着水面上的水泡说:“上来吧,别学王八冒泡啦。”
可是有半袋烟工夫,那个特务也没有露面,这时候两个伪军才发现这里边有鬼,大个子让小个子下水,小个子说:“西瓜是你先看见的,应该你去。”他们两个谁也不敢去救,一个劲儿在岸上叫。
泥鳅把特务拖到水里灌饱以后,就拉着他往里游。泥鳅像鱼一样,喝半口水,吐半口水,换着气往前游。绕过菱角坑,穿过荷花塘,一口气就把特务拖到了大苇塘里。
特务躺在苇塘中间的一个小土岗上,睁着血红的眼睛,呲牙咧嘴,肚子鼓得像个气蛤蟆。
泥鳅气喘吁吁地蹲在一边,看着这副吓人的模样,心里有点儿发森。他想把他再推下水去喂王八。可是又一想,抗日政府正需要这个坏蛋的口供,于是把他留下来要活的。
泥鳅找了块破碗碴儿,把特务的牙给撬开了个缝,一股黑水从牙缝里淌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特务缓过气来了,肚子一鼓一鼓的。泥鳅一看,就像吃了猪尾巴,有点害怕,。甚至都觉得特务变长了,心里说:“这么大个家伙,我打不过他呀?”他想去找人,又不知敌人走了没有。这可怎么办哪?忽然,他发现特务穿的是条肥大的灯笼裤,这一下有了主意。他扯了一把青苇子在地上踩了踩,拧成一根绳。趁特务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把他的两手捆在一起,再把他的身子往下窝,窝成个虾米大弯腰,脑袋就钻到裤裆里去了。并把灯笼裤扎紧了口。
等特务清醒过来,他已经被“看了瓜”了,直在地上打滚。
泥鳅命令道:“不许动!”
没想到这话却起了相反的效果。特务听出他是个孩子,心里有了底,在裤裆里打了一阵主意说:“老弟,放开我吧!”
“放开你?谁叫你当汉奸欺负中国人哪?抢瓜,我就‘看你的瓜’!”
“吃瓜我给钱哪,快给我解开,好给你掏钱呀?”接着他又装作挺正经地说:“我的钱在兜里装着哪。”
泥鳅心想,我泥鳅可不能上他的当,就说:“给多少钱也不能放你,非把你送到抗日政府去不可。”
特务一听就哆嗦起来了。他知道当特务不会轻饶他,他一看骗不了人,就威胁说:“小八路崽子,你敢‘看我的瓜’,告诉你,苇塘外边早就被我们包围了,日本人一会儿就来抓你。扒你的皮,挖你的眼睛。你给我解了没事,日本皇军还给你糖吃。你解是不解?”
泥鳅怕中特务诡计,说:“你说啥我也不给你解开。”
特务见威胁也不行,又装成一种可怜的声调说:“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你行行好把我放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泥鳅就像没听见一样,小心地在一旁守着。
忽然“乓乓”两声枪响。子弹从苇塘上空飞过,惊飞了水鸟,整个大水塘变得鸭雀无声。静悄悄的更吓人。泥鳅吓得趴在地上,半天才沉住了气。
就在这时候,泥鳅听见特务用牙咬捆手的苇绳,苇子被咬断,还在用手从里边撕裤子,两手已经伸到裤腿外边了。泥鳅一看不好,一下就骑在了他身上。两个人就滚了起来。泥鳅一边骑着一边用拳头打。
特务便使出最后一招,放声喊了起来:“救命啊!”
泥鳅想堵上他的嘴,可又没法去堵,心里干着急。
特务的喊声越来越大,活像个大叫驴。泥鳅想,这要是被瓜地里的伪军听见,那可怎么办?就在这紧要关头,泥鳅用力一推,特务就滚到水里去了。只听见像葫芦头儿灌香油那样,“咕嘟嘟,咕嘟嘟”水面上冒出一串串水泡泡……岸上的伪军,见那个特务下水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以为他是淹死了,便用杆子打捞一阵,也没见人影,临走打了两枪壮胆,就回他们老窝去了。
这时,跑敌情的人们也都回来了,就是不见看瓜的泥鳅,乡亲们便四处去喊:“泥鳅——!”“泥鳅——!”
泥鳅便把双手卷成个筒筒放在嘴边,拉长声调喊着回答:“我在这儿‘看瓜’哪!”
泥鳅把喝饱了水的特务又拖到了岸上,大伙一看,就一传俩,俩传仨地喊了起来:“泥鳅看瓜哪!”“泥鳅看瓜哪!”
注:“看瓜”是带有恶作剧性的一种做法,把人塞进裤裆里,名为“看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