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连福说着便随手揪了一片草叶，先是将草叶放在嘴里拿吐沫浸浸，然后往唇边一夹试叫了两声，一声声鸟语便从他唇边响起。那声音像极了，像是有一只百灵鸟在头上鸣啭。那百灵好像有什么心事，叫得既动情又令人心碎，变着法儿叫，一套接一套叫个没完。于是引来那些正在孵窝或是打食的百灵鸟的呼应，也都跟着叫了起来。同时还引出了一种叫“叫天子”的鸟儿的呼应。叫天子是跟百灵鸟同族的一种鸟。这种鸟儿个头虽小，但特别能哨，叫的也是百灵口。为了吸引异性，叫天子这种鸟总是飞上天去煽着翅膀在空中叫，叫得既动听哨得时间又长。当地有一种说法：叫天子气死百灵。可它哪里知道，招引它赛着叫的不是鸟儿，而是一片草叶。看到连福学鸟叫哄孩子，作为寡母的梅嫂本应感到欣慰，而她却久久望着原野在默默地叹息。有关百灵鸟的生活习性她是很清楚的，在她老家那里百灵鸟就很多，也是什么声音都会学。你若下地抗旱挑水，它就学磨水筲梁的声音，若是听到推独轮车的过来，它也“吱扭吱扭”叫，学得可像了。百灵这种鸟不光叫得好听，还最会呵护幼鸟了。生在草棵里的小百灵能活下来，那是极困难的事。头上烈日晒着，身边热地烤着，四处连个挡掩都没有，一下雨就得挨浇。到了这会儿，两只大百灵鸟便张开翅膀搭成个雨帘，用它们的羽翼为小鸟遮风避雨。想到这些，梅嫂又难过得不行，孩子他爹又在哪里？
“妈，快来瞧呀，我采到了个尖蘑菇，红色的，特别特别好看。”这是女儿小英子在喊话。
听了这话，贪吃的小宝便跑过去说：“姐，让我先尝尝，看它好吃不好吃？”
连福一听立即跑了过来，把将要吃下的蘑菇抢过来扔在了地上，一边拿脚踩一边说：
“这是毒蘑！吃了会要命的。”
小宝听了有点儿不高兴，便仰起小脸问着：“这蘑菇多好看呀，怎么会有毒哪？”
连福说：“这蘑菇跟那蛇一样，越是好看的毒越大。”
梅嫂听了虚惊一场。不由得又想起那百灵鸟来。刚会飞的小百灵学捕食都是由大鸟带，一只在地上带着找食吃，另一只在上边飞着放哨。因为地上有蛇空中有鹰。刚才多亏他大叔在跟前，若不孩子就中毒了，想起来真让她后怕。
连福带他们采了会儿蘑菇，嘱咐了几句话就到一旁打草去了。梅嫂一边带着孩子采蘑菇，一边回想往事。每当她听到“卡卡”打草的声音，便扭过头去看。都到了快出伏的季节，天还这样闷热，热得他连那件长年不离身的旧军褂也给扒了，光着个膀子在不停地打草。他抡的那大镰刀可真够累的，双手握着长柄扭着身子抡，两条腿也在跟着扭动。便想到那是一条伤腿，心里很不好受。
就在这时，她看到有一匹快马向这方跑来，一眨眼工夫就到了跟前。但那人却没有勒马，而是围着她打转转。直到这时候她才看清楚，是队长王大拿，正在马上朝她笑呢。
别看生产大队长算不上是个啥官，可是村里的大事小事都由他来管，大主意他来拿，他那“王大拿”的外号就是这样来的。
梅嫂一看话也就来了：“这么一个大热天，你这当队长的还顶着日头到地里来，是前来督战瞧连福打草哇，还是来帮我采蘑菇？”她想拿话堵上他的嘴。
对方听了一笑说：“有你采蘑菇，还能没有我吃的吗？”并且还一边说话一边挤眼。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是来打黄羊的，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一只梅花鹿。”
听了这话梅嫂并没有生气，她觉得此时正是求他的机会，便用带有责备的话问他：“你这个当官的就知道使唤人，打草可是个力气活儿，为啥偏要找个腿上有毛病的人干哪？”连福的名字她不好直说。可是王大拿一听就知道她这话的意思，便说：“这打草的活是人就干得了，不就是抡抡镰刀吗？”
梅嫂听了这话便朝他撇撇嘴说：“看你这嘴皮子一碰说话不腰疼，人家连福可是条伤腿。再说他又是个残废军人，若是在别的地方，早就拿他当老太爷子供着了。”
王大拿听到老太爷子这话，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因为他把连福看成是个抢槽的马才没法靠近她。今天她又来给他说情，便甩出这样一句话来：“谁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
听了这话梅嫂开始琢磨了，王大拿刚才说的这话也不能不信，人家是圈儿里的人。过去她在老家时就听人说过，凡是参加工作的人都有个大牛皮口袋，人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就像那魂儿似的总跟着你，什么出身门第，生日时辰，七大姑八大姨全装在里边。到查阴阳八字的时候往外一抽，比抽签算卦还灵。八成是他从里边看到了什么。就连他那外号也说得明明白白，是“半截革命”，剩下那半截还不就是溜啦？可是再仔细一想连福又不像个逃兵。记得有一天连福到她家串门，还亲眼看到他腿上那两块伤疤了。为这伤疤他还差点跟二秃子打起来。
那天，屁屁溜溜的二秃子跟他逗，“半截革命，我瞧你这腿不像枪子打的，没准是让狗咬的吧？”
斜跨在炕沿上的谢连福，当时正听人们讲那些胡诌白咧的事，一听这话急了，多年埋在心里的委屈一下全翻了上来。他翻动着鼻孔，嘴咧得跟瓢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把他那条伤腿往炕沿上一搬，用巴掌“叭叭”地拍着伤口说：“这是老子打多伦时让敌人的机关枪扫的！过去说‘身上有个眼儿，比毛主席小一点儿’，我身上有俩眼儿哪！”
梅嫂还是头一回看到连福发这么大的脾气。不光眼珠子冒火，还泪汪汪的。吓得在座的人谁也不敢再吭声了。那时不知是谁给他卷了支烟，一边递烟一边劝说：“我说连福兄弟你消消气，平时你们哥俩又不是不过话，再说又是乡里乡亲的，也用不着发那么大的火。”说到这儿，那人又朝二秃子挤挤眼，然后又用那带有呵斥的口气对他说：“往后你可不能再拿人家老革命开这玩笑了。”
连福是个容易安抚的人，别看他刚才受那么大的委屈发那么大的火，可是听人这么一说火气立刻还就消了，并且还使他感动得热泪直往外涌。便将递来的烟拿到手里了。只是他接过烟后却没有立即去跟人对火，而是将那椎子烟使劲儿往紧里拧，接着又拿舌尖在卷烟纸的接口处来回舔着，用吐沫把它粘牢。嘴里还在嘟哝地说着：“有他这样跟人开玩笑的吗？往后少跟我逗。”于是这沉静片刻的小屋又响起了阵阵笑声。而当时的梅嫂则是流了眼泪的！
说起来这已是过去的事了，但从那以后梅嫂就对连福倍加同情。今天她跟王大拿说的那些话，就是借机说出来的。
王大拿没趣儿地走了。
连福仍在割他的草。
这会儿的日头正在头顶，天越热草甸子越显得空旷。连福一边打草一边回味着梅嫂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热乎乎的。自然也就力气倍增，镰刀“咔咔”响草倒一大片，他把劲儿全用在打草上了。
尽管他用这种劳其筋骨的做法折磨自己，也无法消除心中那种冲动。欲火跟炉膛里的火一样，是很难压下去的。
这会儿的梅嫂，从表面上看还像刚才那么平静，可是心中也在涌动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那种感情，她同样感到天是那样热，心是那样闷，憋得她胸闷气短出不来气。接着她又感到心跳不止。其实又何止是心跳，甚至连她那与心相邻的乳房也在跟着颤动。就如同闷热的伏天会出蘑菇一样，只要赶上一场雨，就会拱出来的。这对一个情欲久旱少雨的寡妇人家来说，又怎能不盼那场雨天降甘露呢？！她渴望大雨将至，对方也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这事就是在两个孩子去河边找蘑菇的时候发生的。发生的地点就在那风吹浪涌的草棵子里。
当时他们两个人全都忘记了一切，就连地是怎样的宽，天是怎样的蓝，他们都一无所知。天空掠过一片片跑马云，投下的云影从他们身边掠过，他们也无暇顾及。这时的太阳正在他们头顶上，照耀着原野灼烤着大地，把花草也给晒蔫了，他们也毫无察觉。他们只知道地是炕来草是褥，这事发生得就这么简单。但却没有自然界那种马嘶羊叫的声势，也没有那种用来调情的“啁啁啾啾”的鸟语，当然也就更不会有那种闪电雷鸣和雨后彩虹。他们倒像是草原上那四处游荡的风，两股风在旷野上相遇便拧在了一起。他们只是一对露水夫妻。
他们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就在他们为同享人间那种欢愉的时候，小宝被蛇给咬了。这一突发事件使梅嫂不知如何是好，就连称雄一时的谢连福这会儿也被吓懵了，只好拖着两条拉胯的腿把孩子背回家。
七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谢连福心里很是不安，他不光责骂自己没有出息，甚至把这种情绪撒在牲口们身上，只要看到牛马发情他抄起家伙就打，非把它们给拆开不可。他对自己的这种行为也不饶恕，如不是那天一时冲动，小宝也不会挨蛇咬，他认为这是报应。他喜欢这个孩子，孩子挨咬他心疼。这都是图一时痛快招来的祸，只有折磨自己心里才能得到解脱。于是在打草时就特别卖力气，抡一阵镰刀出一身汗。有时他还把那天的事作为美好的回忆进行重温：那天那地，那风那云，那花那草，当时怎么没有看一眼呢？就在他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回想那件美事的时候，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别抡了，这打草的活儿归我了。”连福扭头一瞧，那人还乐不滋滋地朝他笑呢。于是便问着对方：“让我去干啥？”
“让你干啥是人家头头们的事，快把镰刀给我吧！队上有请！”他把“有请”俩字说得特别重。
连福一听“有请”这话当时就蔫了，心里说，草不让打了镰刀也白磨了，这不是断我的活路掐小脖儿吗？接着他又想到那件事，八成是那天的事让村上知道了，若不咋就连打草的活也给撤了呢？反正这也是野鸡钻草棵屁股在外的事，藏也藏不住。好汉做事好汉当，主动向他们交待就是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走进大队部准备挨整的时候，那些大小头头却都迎了上来，递烟的递烟，让座的让座。看到这种场面谢连福可就犯疑了，他们是不是又在下套子呀？并在心里想着，先前发生的那件事之所以没能兜住屁，就是让人用激将法由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说他攥过寡妇的手。从那以后全村的姑娘媳妇都躲着他，今天说啥也不能再上那个套儿。直到大队书记把事说明了之后，他才止住了心跳，心里说，多亏刚才没坦白从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自从吃大锅饭以来，先是把人的肚子给撑大了，接着又把肚子给饿扁了，于是人们便学那田鼠，想着法往家里捣动粮食。下地干活的往家里偷，看青的监守自盗。就更甭说那些喂牲口的饲养员了。马不吃夜草不肥，槽上那些拉套的骡子马也都趴了蛋。村里的马群也一天天见小，病的病，倒的倒，马群也成了狼攻击的对象。到了这会儿，过去那些马倌也都不干了，一是责任大怕担当不起，另一原因是怕夜间喂了狼。为这事也不知开了多少次会，也没有找出个合适的人来。后来王大拿提出让连福干这差使，理由是他过去给牧主放过马，虽说腿有点毛病也误不了事，到时候甩两鞭子把狼轰跑就是了。开始还有人不太同意，说这么大的马群让一个瘸腿的人去看，要是遇到狼对付得了吗？可是队长是队里的“大拿”，争也没用，也就这样定了。
连福听了这一决定，心里也有点打鼓。夜里看马是跟狼打交道，人在明处狼在暗处，狼有四条腿儿，悬！
头头们见连福没有表态，便你一句我一句给他灌米汤：提他那段光荣历史，说他是老革命，老同志。
可是连福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就是不开窍，他对过去的那段历史不但没当功臣对待，甚至还感到内疚，当年若不是为了救他，老班长还不会倒在敌人的枪口下。
接着，大队书记又说起他爹的死，以及他过去给财主放羊的事，用苦大仇深来拨动他那根阶级斗争的弦。说得他新仇旧恨一块儿往上涌。这样一来他还有啥可说的？将革命进行到底吧！并以雷厉风行的铁骑兵精神当天夜里就顶了班。连家都没有顾得回。
八
那天晚上，连福依然穿着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军褂子，怀抱着一杆大鞭子，来到村外看马的地点。
夜里照看马群，是个担责任和熬夜的差使，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这活并不累，累了往草棵子里一坐，该抽烟抽烟。况且马到了夜里恋群，聚在一块儿也不会到处乱跑。因此，夜里照看马群并不太费劲。只是看马夜长难熬。但这对当过骑兵的谢连福来说算不了啥，过去打仗经常夜里行军，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马背上打个盹，憋急了还能骑着马撒尿。可是夜间看马不能打瞌睡，就是困得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也不能合眼。就在你打瞌睡的这个工夫，那狡猾的恶狼就会钻进马群，专找那小马驹子掏。如今是人不值钱牲口值钱，马是四条腿的“爷”，那么多的人都在眼巴巴地指望着它。到了这会儿，他只能用那呛人的叶子烟帮他去熬夜。可是一到半夜时分还是感到冷清，夜很静，除了风吹草和马吃草的声音外，别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整个大草甸子就跟睡着了一样。
坝上这地方由于地势高，夜里的星星显得离人特别近。那条斜跨东西的银河正在西移，而三星却正在他头上。放羊出身的谢连福，从一小他就会看时辰。他从三星晌午的位置想到了该打三更了。可是如今天下太平了，再听不到过去敲打梆子的那种声音了，只能用仰望夜空去消磨时间。连福夜里还会看方向，只要一看到北边那七颗星星就用眼睛去找，那个跟“勺子星”的勺口对着的星星就是北斗。当下人们都跟那颗星叫北斗星。记得在他当兵的时候学过一首歌：“望见了北斗星就有了方向，有了毛泽东中国就有了希望……”这支歌是在打仗空隙间学的，教歌的是文工团搞战前鼓动的一个女同志，唱出的歌就跟百灵鸟叫的那么好听。可是那时候他年岁小嗓音尖，便也提高了调门儿跟着唱高八度，结果上下都够不着，跑了调了。这支“望见了北斗星”尽管当时他没有唱好，但却使他受到鼓舞，并按歌中所指示的那个方向去战斗，去出生入死。当下咱国家遇到了自然灾害，也只是马失前蹄栽了个跟头，抖抖土站起来还是照样跑，铁蹄马就是铁蹄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