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福听了只是笑笑，他喜欢这个光葫芦头小子。便弯下腰去，用手指将腿肚子上的那些筋疙瘩擀开，然后逗着孩子说：“瞧，小耗子又没了。”
这会儿，梅嫂正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看到连福逗孩子心里很高兴，便搭话说：“他大叔真会逗孩子，有跟他玩的啦。”她边说边往前走着，盆里的水在不停地摇动，水中的日光正好反射在她脸上，感到非常舒服。同时她眼前还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环。她把脸盆放在一个石墩上说：
“他大叔洗把脸吧，该到吃饭的时候了。”
“不饿，把泥和好了再吃也不晚。”
连福说着又“噗叽噗叽”踩了起来，踩得更加卖力。和泥是力气活儿，梅嫂搭不上手，可是心里又不落忍，便在一旁找话说：
“这泥和得真粘乎，扣出坯来搭炕就再也坐不塌了。”
连福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这一高兴不要紧，却说出一句让人不受听的话来：
“和泥扣坯就得用脚踩，这跟和面是一个意思，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好使。”
没想到刚才这话捅到女人的痒痒肉上，对方不但不恼，还拿话跟他逗着说：
“要不说没人跟你一块儿过呢，怕挨打。”
连福刚才说的那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没想到对方却有意听，这不是不打自招，让人家觉得咱这“半截革命”也有军阀残余吗？可是他又无法去解释，便又闷着头去踩泥。
他的两只脚在泥里不停地踩着。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光说话嘴甜，模样长得也很好看，黑黑的头发，发髻上还插了朵小花，脸红扑扑的，连灾年都没能让她减色。同时还发现她人长得标致又会打扮，穿件普通褂子也抬人，腰是腰胸是胸非常合体。其实两个胳膊肘儿和爱磨的地方都打了补丁，只是不细瞧看不出来罢了。补丁用的也是旧布，还是拿细线用暗针脚扦的，再加上她身段引人注目，尤其是她那两个隆起的奶子招眼，谁去瞧那不起眼的补丁？
到了这会儿连福的心也颤了，两只脚越踩越来劲儿，泥也越踩越粘，每当往上拔腿就会嘬得泥水“咕咕”响，往下一踩从脚趾缝里“滋滋”地往上冒泥浆。
梅嫂看了心里就更不落忍，泥水刺骨他又是个伤腿，让她说些什么呢？她心里明镜似的，人家是实心实意来帮忙的，说句道谢的话就外道了。因此在对方洗脸时，便用玩笑话来表达她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她一边往他手里递着胰子手巾一边说：“瞧你洗下来的这泥，都能描二亩地啦！”
在人世间都活了半生的谢连福，过去只享受过一点母爱，而那种爱又多是用“骂”来表示，从来未听过像刚才这样体贴人的话。就如同吃到那香蘑，且得在嘴里巴嗒一阵呢。他撅着屁股蹲在地上洗脸，双手“哗哗”地往头上撩水，一边冲头一边体会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更觉得弦外有音。到了这会儿，他怎么也冲不去往上拱的那股火。接着他又嗅到有一种使人感到浑身麻不酥酥的女人气味。当他闭着眼伸手去接手巾时，刚碰到那软绵绵的手，猛一下就给人家攥住了。并且还眨着眼睛朝人家笑着说，“嘿嘿！这手比那猪胰子还光滑。”
连福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毫无准备的梅嫂大吃一惊，心里想过去挺正经的这人今天怎么啦？她心里“怦怦”直跳，便将手猛地往回一抽，顺手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嘴里还嗔怪地说着：“刚才就不该打水让你洗脸洗手，要是有泥箍着你就不会动手动脚了。”说完端起盆来往前一泼，连泥带水全泼在连福的腿上。然后又“咕咕”地叫着鸡，回屋里做饭去了。
等到事情过后，连福可就后悔了，便暗自责骂自己没出息。并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检查自己，攥女人的手不就是调戏妇女吗？为这件事他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
他没脸进屋去吃饭，扣完坯之后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溜之大吉了。
五
说来也怪，自从这事发生以后，谢连福就再没有登门。这也使梅嫂非常后悔，她也在责怪自己：都怪那一巴掌，把人家给打跑了。有一天，她听说福大婶病了，便用小笸箩端上二斤鸡蛋去串门。一是还连福帮她干活的人情，二来也是用登门表示她并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免得人家瞎琢磨。听说男人发呆发苶，就是心里解不开那个扣儿才犯这种病的。
梅嫂一进这用苦柳棵子扎的篱笆小院，就闻到了一股蘑菇香，院里各个地方都晒着采来的鲜蘑。这时，瞎老太太坐在炕上思谋过日子的事，一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就听出有人来串门。等来人进屋一说话，福大婶就听了出来说话鼻音重是个生人。可是说出话来很甜，嘴里像是含着个糖疙瘩。便用巴掌拍拍炕沿让着座说：“你就是那个梅嫂吧？”
梅嫂跨坐在炕沿上，向前探着身子回着话说：“听说大婶病了，家里没有别的东西，送几个鸡蛋来给你老补补身子。”
“瞧，让你惦着。”福大婶说着话，就把那个盛鸡蛋的笸箩拉到身边，随后又拿出鸡蛋在手里一个个摩挲着。嘴里还说着：
“这是出公鸡的蛋，小头尖。那是出母鸡的蛋，两头圆溜溜。这么好的鸡蛋大婶可真舍不得吃，等到了明年春天，准能孵出一窝小鸡来。”
梅嫂一听这话偷偷笑了，笑完了才说：“大婶，这些蛋孵不出小鸡来！”福大婶细细一想自己也乐了。“瞧我这瞎老婆子，这些日子都把我给饿糊涂了，眼下连人的肚子里都缺食，谁还拿粮食养那踩蛋儿的大公鸡？”
福大婶说完鸡又说起人来了：“过去常听人念叨，都夸你模样长得好看，可是大婶没那眼福，来，让大婶摸摸。”
“大婶，你甭听人们这么说，我也是咱乡下人，风里雨里的能有个啥模样？”她嘴上这么说，却探过身子把脸送了上去，仰起脸在那儿等着。
福大婶摸出来了，这是一张瓜籽儿脸，上边宽下边尖，脑门儿被蓬松的刘海覆盖着。使手心感到刺痒的是那颤动的睫毛。福大婶从上到下细摸了一遍说：“长得多俊的一个人儿呀！若是在当姑娘的时候，那细皮嫩肉准得一掐一股子水儿。咳，可就是坝上这地方一到冬天尽刮白毛风，多嫩的脸蛋儿也给吹皱皱了。”梅嫂静静地听老人夸她，心里便漾起一丝美滋滋的感觉。但很快又陷入悲哀之中，不由得淌出了几滴眼泪。但她又怕被老人手摸到，便悄悄地给抹掉了。并找了个茬儿帮大婶去收拾屋子。
过去说“新媳妇过门有三相，相了锅台又相炕”。不知为啥她也相起这间屋子来了：这是一间锅台连着炕的小屋，由于屋里常年烟熏火燎，椽子檩全是黑的。锅台也跟灶王爷没洗脸似的，窗户纸也不透亮，不知是拿哪个朝代的报纸糊的，都变成了黄色。睡觉的炕上铺着几张兽皮，福大婶告诉她，说是她傻儿子套来的傻狍子，扒了皮铺在炕上防潮的。在福大婶身边还有件补了半截的衣服，看来补得次数太多了，补丁又啥颜色的布全有，那件旧褂子便成了八卦衣，缝的针脚还那么长，而且还歪歪斜斜。心想这准是大婶瞎摸着给儿子缝的。可是这活若是在她手里那算不了啥，三缝两缝就补上了。可是她没有动手，帮着干点别的活行，她是一个妇道人家，不，她是个寡妇，若是让外人看出是她给补的衣裳，那闲话还会少得了吗？女人护脸比啥都重要，要不说寡妇走路回头看脚印。
就在这时候连福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瓢。他不知道屋里有外人，一掀门帘还“嘿嘿”笑着跟他妈逗着说：“妈，我拿蘑菇给你换莜麦面来啦，这蘑菇打卤面你可得少吃，饿细了的肠子可别一下给撑断了。”逗得他妈一劲儿乐。嘴里却骂着她儿子：“瞧你多会说话，怕你妈不早点儿死是怎么着？”
在一旁拾掇屋子的梅嫂，也被他们娘俩这话逗得暗自发笑。她并不感到他说的那话粗鲁，可不是吗，人不是一下就饿死的，就怕猛地一下撑着。她想起孩子他爹的死至今还有些后悔，若是那天不给他做刀削面吃，还许不至于......若是当时也从他碗里分点儿吃，也不会有这种事。她觉得连福刚才说的话虽粗，但想得很周到，便对福大婶说：“瞧我连福兄弟心有多细！”
连福这才发现梅嫂在跟前，心想她来干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一巴掌，不由得便拘束起来，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他想说句话来解脱这尴尬局面，可是话到嘴边却卡了壳，连说了三声“坐”也没说出句完整话来。这会儿，他那胆量也不知到哪儿去啦，连看到对方的眼睛也躲着。但又躲不开，只好找点事干，给他妈做打卤面去了。谁知和面时又把水倒多了，面软得像糖稀，把手指头也给粘到一块儿了。
梅嫂看了笑笑说：“来，让我帮你做吧！”她说话时朝连福递了个眼神，不等对方有所表示，她已挽起了袖口走了过来。
她接过面反复揉着，揉成团后又托在手上还轻轻拍了两下。连福知道这是给他听的，立即想起那天他说的“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那句话，自然会想起攥人家手的事。又重温起那幸福的往事。
“大婶，我给你老人家做推窝子、搓鱼子，爱吃吗？”她嘴上问着老人，眼睛却看着连福，为的是把他们母子俩全都照顾到。
福大婶早就听人说过，从山西那地方来的人都会做这种面食。便回话说：“说出来不怕侄媳妇笑话，过去你大婶是个端着瓢吃百家饭的人，还有不爱吃的饭吗？”
梅嫂一听老人以前要过饭，就更加同情。心想，一定做顿可口的饭让老人尝尝。她将面揉了又揉，揉完又揪成一个个跟栗子大小的面疙瘩，再放到青石板上用手掌上那块嫩肉往前一推，便压出个二指宽的面片。再往手指上一缠，便弯成顶针那样形状的面圈来。然后再一圈圈摆在笼屉上去蒸。
她做完“推窝子”接着又做“搓鱼子”。做这种面食更是梅嫂的拿手活儿，她先搓出一根根两头尖的面条儿，压扁后再用带有指纹的手指肚轻轻一摁，便摁出个鱼头的样子来。蒸熟后，吃的时候往蘑菇鸡蛋汤里一撒，活像那会游的小鱼。
这顿饭福大婶吃的那叫香，剩下的全让连福给包圆儿啦，连点汤也没剩。结果撑得连福一夜没睡好觉，只要一闭眼，眼前就出现那“推窝子”，如同一个个套环向他投来。更使他难以入睡的是那些游动的面鱼，成群结队地朝他游，连指纹化作的鳞片都看得真切。可就是到不了手，只要伸手一抓，“呼”地一下就全都游走了。到了这会儿，平时沾枕头就打呼噜的谢连福，这天夜里也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便久久望着投在窗纸上的月影，听着闪电河那梦呓般的流水声，想到蘑菇仙子下凡的传说，他又手挠炕席琢磨好事了！
六
光棍儿同寡妇来往，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人们却不这样看，往往拿这跟偷鸡摸狗并论。“瞧，半截革命又到那个女人家去了，一个光棍儿成天往寡妇家里跑，能有好事么？”这事若用马倌的话来说那就更没法听了：“就那么回事儿，割了蛋的马见了骒马还挤鼓尿哪！”对这事最为关心的，还是村里的大队书记，他把这事当成一件大事来抓，真怕翠花宫冒出个私生子来。本来口粮就紧，再添个张嘴货，而且还是个黑人，连户口都没地方落，叫他这书记到哪儿去找口粮指标呀？因此，他这书记很注意梅嫂的肚子，真怕它鼓起来。
可是连福却不管那一套，甚至连他那段光荣历史也给忘了，他不管那风言风语，打了柴大白天背着就去送，啥活他都帮着干，就连孩子他都哄。有时还带小宝到野外去拣鸟蛋，拣到了一磕说：“儿子，张嘴接着！”他不管别人怎样看待，爱怎么说怎么说，你长嘴我没长耳朵。
有一天，连福到草甸子去打草，看见梅嫂带孩子来采蘑菇。便走过去帮着采。这是离村较远的一片草滩。草滩深处有一条小河从这里穿过，曲曲弯弯若隐若现。这地方由于河水的滋润草长得很茂，各种野花也很多，紫色的苜蓿，娇艳的黄花菜，火红的山丹，成片成片的金莲花……远看就像一片风吹浪涌的花海。这地方还是各种鸟类的乐园。为繁衍后代，它们不光在这里生息，而且毫无顾忌地在这里鸣啭，“啾啾啁啁，啾啾啁啁”，像是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这片草滩也是各种蘑菇的温床。由于这地方土质松软肥沃，长出来的蘑菇不仅体肥肉嫩，而且还香味极浓。但却很少有人到地方来采蘑菇，因为这里太荒凉了。
谢连福是远近有名的采蘑能手，自然要在女人面前显露一下。他不用小铲铲，也不拿竹片剜。所用的工具却是那坚硬的指甲，每个手指都是一把小锹。
梅嫂看了暗自发笑，并且一边看他采蘑菇，一边跟他说话：“为啥蘑菇跟草一块儿长哪？”
连福嘿嘿一笑说：“要说为啥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蘑菇离不开草。”
“蘑菇离不开草？”梅嫂在嘴里默念着，然后又问：“到底是草边上长蘑菇，还是有蘑菇的地方长草哪？”
“这，这是老天爷造物这么造的，有草的地方就出蘑菇。”“我们那地方的松林里也长蘑菇，那蘑菇不长在土里，是从落在地上的松针里拱出来的。”
“咱这地方也有，生在地上的叫松蘑，长在树上的叫猴头，那猴头一长就是一对儿。”
“一对儿？”梅嫂眼睁睁地望着对方，心里说，：“物都知道那样，人哪？”
这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身边那条小河静静地流着，穿过草滩默默地往草原深处流去，只有遇到鹅卵石的时候才溅起水花。当头的太阳这会儿正晒，刚下过雨后的草甸子蒸发着一层迷蒙蒙的热气。此时正是小百灵快出窝的时候，忙得那些大百灵鸟一趟趟到处去打食，却很少听到它们在鸣啭。
小宝子开始磨人了：“大叔，你给我掏个小百灵好吗？”这时他看到一只大百灵正叼着食扎向草丛，便用小手一指说：“落啦，落啦，那地方有窝。”
连福从不逮鸟，可是不掏小百灵孩子不干，便拿话哄他：“窝不在那个地方，百灵这种鸟可鬼了，它怕人掏它的小鸟，落的时候离窝很远。它从哪里起飞，那地方才有窝。”
“为啥？”两个孩子都在睁大眼睛问着。
“那是因为大鸟急着去给小鸟打食，一着急就把那藏身的窝给忘了。”
梅嫂也在劝说孩子：“别再磨你大叔啦，刚孵出来的小百灵养不活。它们离开大鸟会饿死的。”
“那，那就让大叔给我们学鸟叫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