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绵不断的伏雨一直下了半个月,把坝上地区浇了个透。于是地暄了,草茂了,各种蘑菇便从地下钻了出来:晶莹如玉的白蘑、眸子那么乌亮的黑蘑、黑白相间的花脸蘑,繁星似的点缀着雨后牧场,个个张伞而立。一地蘑菇一片斗笠。
也有人说蘑菇像女人的奶子,圆圆的,颤颤的,但不能用手摸,手一摸那细皮嫩肉就烂了,只能把它捧回家。可见当地人的一种心态,蘑菇跟女人一样金贵。
翠花宫就是盛产蘑菇的地方。
翠花宫的名字是很好听的,其实是个荒凉草甸子。过去只有爱游山玩水的乾隆皇帝偶尔来过一次,还是因追赶梅花鹿来到这里的。他骑着御马站在岭头往下一看:一片翠绿的草滩,一汪碧玉似的水泡子,一条闪电似的小河,水草丰美遍地花开,使乾隆皇帝诗兴大发,即兴赋诗一首《翠花宫》,翠花宫就成了这里的地名。
翠花宫属围场县管地。清代称“木兰围场”。“木兰”是满语“哨鹿”的意思。皇帝狩猎时,命兵士身披了鹿皮口吹鹿哨引鹿群入围。如今梅花鹿在这里已经销声匿迹,蘑菇便成了当地的一种宝物。每当到了采蘑季节,那些采蘑菇的人就跟放蜂似的来到这块大草甸子上,挎篮的、提溜口袋的,到处都是采蘑的人群。
在这么多的采蘑人当中,只有那个外号叫“半截革命”的跛老汉跟他人不一样,他不是见到蘑菇就采,而是跟旋风似的在草原上游荡,身后背一口铁锅。锅是他采蘑的用具,他在找“龙盘蘑”。
龙盘蘑是一种极为神奇的药物,据说能治百病:小病药到病除,重病起死回生,只要是没进棺材,就能把你从死神那里给拉回来。
相传有个捣动皮货的商人,花了二百块大洋买到个龙盘蘑,把它献给了承德避暑山庄,不光发了大财,还戴上“红顶子”坐了官了。跛老汉就是为找这龙盘蘑走过他大半生的。
如今他的腰也弯了,背也驮了,扣在背上的那口锅就更加显眼,像个甲壳。而他本人听了这话却说:“管它这壳那壳,还真离不了它,扣在背上能挡风,揭下来能煮野菜,顶在头上能避雨,还能用它扣龙盘蘑。嘻嘻!”
这话是他顺嘴说出来的,却让人找到机会逗他:“龙盘蘑好找吗?”
“好找就不是宝物了。”
“龙盘蘑怎么个扣法,给我们演示演示咋样?要是怕人学了去那就算啦。”
跛老汉一听这话劲儿还就来了,先是来个虾米大弯腰身子往前一弓,背上的那口锅就移了位,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锅就扣在他头上了。结果是看的人笑他也笑,笑得他腰也直不起来了。
说是说笑是笑,但毕竟是年岁不饶人,他已经老了,身体显得非常疲惫,目光呆滞,精神恍惚,甚至有点儿疯疯颠颠。
有人又在逗他:“‘半截革命’找到龙盘蘑了吗?”
另一个就会说:“接着找吧,只要找到龙盘蘑。那个女人就会回来的!”
听到“半截革命”的称呼和提到那个女人的话,跛老汉并不认为这是戏谑,而是关怀:“嘿嘿!至今人们也没忘记我那段历史。”于是又不停地找啊,找啊,踏遍了整个草原,到处都能看到他那歪歪斜斜的足迹……二跛子谢连福就是个采蘑的能手。不论是那手疾眼快的姑娘媳妇,连跑带带颠的小伙子,还是那骑马前来采蘑的牧人,谁也比不上他能采。他不像别人那样这里找一阵,那里跑一阵,把腿都跑细了。他在采蘑之前先是坐在炕头上反复思谋,去年什么地方出蘑菇了,今年哪些地方又出现新的蘑菇圈,哪个蘑菇圈大,哪些草圈长得茂盛,全装在他心里。因此采蘑的时候用不着瞎跑路,到那儿就手到擒拿。难怪人们这样骂着:“真是瘸子的屁股——邪了门儿啦!”
听到这带有人身污辱的话,谢连福并不恼火,因为他平时跟人逗惯了,生活又那么苦,别人拿他开心是个乐子,被人取乐也是件高兴的事,到时候你乐我也乐。
谢连福是个性情非常随和的人,用当地人的说法叫“骟马合群”。当然这一性格也与他的经历有关。在解放战争时期他当过兵,而且还立过功。可是在当地干部的眼里,他却是一匹离了群,并且还伤了一条腿的瘸马。除了打发他干些杂活儿,好事没有他的份,一直拿他当脱离组织的人对待。关于这事他也苦恼过,就像那离群的雁一样感到孤零零。幸亏有人跟他开心取乐,若是连个过话的人都没有,又怎能称得上是堂堂一公民呢?因此,只要有人叫他一声那标志着一段光荣历史的外号“半截革命”,他就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有时还边答应边收腹挺胸,并将伸出去的那条瘸腿往回一收,“啪”地来个立正姿势。姿势虽不优美,但却能说明他过去的经历,只有当过骑兵的人才有这罗圈腿!接着他又把挺直的身子向前一弓臀部后坐,让人一看就会想到:当年曾经骑着战马赴汤蹈火过!
人们摸透了他的脾气,便常拿这戏弄他。有一天他采蘑菇回来遇上了一伙人,便围了上来说:“‘半截革命’采的蘑菇可真多,得数头份儿,我们没有采着,你说怎么办吧?”
蘑菇在坝上那地方虽然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那是在闹饥荒的年月,蘑菇不但可以作为食品充饥,还可以卖大价钱。可是他谢连福却不这样看,既然人家用那带有革命标志的外号称呼他,还有啥可说的?见面分一半儿呗!于是人们便像当年吃大户一样,说着笑着就把他那多半口袋蘑菇给分了。
等人们走了之后,连福便将丢在地上的蘑菇拣了拣,打算带回家去晒干。因为荒年到了冬天更不好熬,而且炕上还有个瞎眼的老妈,肚里没食那是很难度过年关的。挨饿把人都给饿怕了,他不能不做准备。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有个挎篮的女人正在一旁向他这里看。谢连福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几个月前从山西大同来的那个女人,拉着两个孩子步行千里来到此地的。脚上穿一双磨漏了底的孝鞋。因为她死了的男人姓梅,都叫她梅嫂。至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自从这个女人来到翠花宫以后,去她家串门的男人可多了,差点儿把门也给踢破。其实他也不是不想登那个门,只怨他那条腿,女人家的门槛高。他怕引出是非来。当地牧民就有这样一种说法:没骟过的儿马(公马),见到骒马是拉不住缰的。而他谢连福则是从枪林弹雨里过来的骑兵战士,就说是“半截革命”,也不能破那个格。谁知会在这儿跟她相遇。当时他一看就猜出对方的心意,只是因为她人生不好开口,才拉着两个孩子在一旁窥视的。其中那个小男孩儿正嘬着手指头往这边瞧,那个女孩儿则是躲在大人的身后。连福便向他们摆摆手,“过来吧,自己拿”。
听了这话就像闻到了蘑菇香,那女人便拉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并腼腆地一笑说:“你好不容易采点儿蘑菇,都让大伙儿给拿走了。”
“拿的没有剩的多。”连福乐呵呵地说着,并挑选了一些蘑菇送给她。
这是由黑白蘑串种的一种蘑菇,当地人跟这叫花脸蘑,斑斑点点黑白二色。这种蘑菇不仅有白蘑的鲜嫩,也具有黑蘑的清香,是蘑菇中的佳品。可是人们却不喜欢它。常言说货卖一层皮,谁不找那好看的蘑菇拿呢?
梅嫂是个外来户,辨认蘑菇的好坏她不懂,但却看出这是个好心人。便问着说:“他大叔,你这蘑菇是从哪里采来的?告诉我,我们也到那地方去采。”
连福听了这话先是摇头,然后才说:“蘑菇好吃,可是采蘑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采蘑菇得先找到蘑菇圈。‘蘑菇圈’没见过吧?长出来就一圈一圈的。只要找到一个大蘑菇圈,就能采它两篮子。常言说蘑菇不难采,蘑菇圈难找。”
“蘑菇圈?”
连福见对方听了发愣,便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解释:“蘑菇圈就这个样子,圆的像马掌,扁一点儿的像套包。蘑菇大多是一圈一圈地长,凡是有蘑菇的地方都有草。可是草甸子那么大,要想找到蘑菇圈虽不像找龙盘蘑那么难,也够你找的,你一个外地人,嘿嘿!找不到。”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感到脸红,头一次在路上相遇,就跟人家吹上啦。
梅嫂看着篮子里的那些香蘑,心里揣摸着那个送给她蘑菇的人。过去她不清楚他的为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世,只是听串门的人们提到“半截革命”这个人如何如何,多半是拿他当笑料来说。还有人说他是为了临阵脱逃,自己拿枪把腿给打伤的。因此连福在她心目中是个地地道道的残废——半截革命加一条瘸腿。可是通过刚才送蘑菇这件事,又使她半信半疑,并在心里反复琢磨:到底这个“半截革命”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三
谢连福是个苦命人。他的苦是从胎里带来的。当他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他爹就死了,从未见过他爹的面——瓜是从根上苦。就连他妈的两只眼睛,也是在生他那年愁瞎的。常言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他很小的时候就给一家牧主去放羊。长大后又给人放马。在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年,连福才十六岁,为帮助一个骑兵团剿匪他去带路,带完路他就赖着不走了,便当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一名驰骋在热北草原上的铁骑兵。
当年那个以朱德的名字命名的骑兵师,共有三个骑兵团,兵大多是当地参军的牧民,骑术高超。若用行话来说,个个都是“马膏药”。那些马匹也是当地老百姓送来的好马。尤其是围场那地方出的“铁蹄马”最为有名,在四八年打多伦的时候,他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参加战斗的。
多伦是口外的一个重镇,是通往关内的交通要道。因此战斗非常激烈。当年他们就是骑着快马杀出一条血路冲进多伦城的。谢连福则因为他骑术高超,和老班长冲在了最前面,手里挥舞着马刀,就跟削萝卜似的向敌人脑袋可就抡开了。却忘了有一挺机枪正朝他扫射。老班长一看不好便骑马前去夺枪,正好一梭子弹朝他扫来,当时就从马上栽下去躺在了血泊里。谢连福想跳下马去救,听到老班长向他吼着:“还磨蹭个啥?快往上冲吧!”他便一马当先冲了上去。这时候机枪又响了,有两颗子弹扫在他腿上。多亏另一条腿有马的身子挡着,若不两条腿全给掐断了。
战斗结束后,牺牲的战马被就地埋葬。这是骑兵的规矩,马是战友不许吃肉。受伤的谢连福也被送到当地一户蒙族牧民家里去养伤。那时战争形势发展很快,他所在的骑兵师,不久又跨过万里长城,参加解放华北的平津战役去了。接着又挥师南下去解放全中国。留在后方养伤的谢连福,他只记得部队是在雁南飞的日子走的,可是盼到大雁北飞也没有听到有关他们那个部队的消息。他怀念他的战友,也怀念那奔腾呼啸的战马。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已成为一只折断翅膀的孤雁了。
哪里是他的归宿?连候鸟也知道远飞万里也要飞回那绿色的草原。那里有水泡子,水清见底;那里有广阔的草滩,花开遍野,是鸟类的离宫,盛夏酷暑的栖息地。谢连福也决定回他的故乡翠花宫去。那里才是他心上的宫殿,那里也有圣母——他那双目失明的老母亲。因此,当全国解放的时候,他也没顾得去找原部队办理荣复军人的转业手续,拄着根棍儿就回来了。他是两手空空回翠花宫的。村里人都说:“打江山有你,等到坐江山享清福的时候你溜了,这不是二百五吗?”乡亲们都为他这种做法嘬牙花子,并送他个外号“半截革命”。当时谢连福正跟人们打哈哈,一听这外号,就把还没抽完的半锅子烟给磕了,将小烟袋往脖后衣领里一插,举起手来就要揍人家。可是仔细一琢磨这“半截革命”的外号还挺合适,前半截革命后半截务农。于是便将要捶下去的拳头松开,顺手朝那个人的后脖颈子往下一撸,说:“你小子还真有点儿水平。”
村里干部跟他要介绍信,他“嘿嘿”一笑说,“这是谁跟谁呀?土生土长的,又不是不知道谁家坟头上有几根蒿子草,叶落归根要哪门子的介绍信?”
人家说这是组织关系,若是没有复员手续,就拿他当一般牧民对待了。他说:“咱参军前放马,当的又是骑兵,回来放马正对路,放羊也行。”
村干部为了对他负责,一再劝他回部队补个手续,好享受残废军人的待遇,一年可不少钱呢!他说:“流那么丁点血,后来养伤又吃肉来又喝奶,还喝了那么多蘑菇鸡蛋汤,早就给补上啦!”说到这儿他抖抖膀子运运气,然后用他那当骑兵骑出来的“0”形腿,两腿一拧来了个向后转,扭达扭达走了。
看到他这种表现,更让干部们产生怀疑,放着残废金不要,连个组织关系也没有,八成是开小差回来的吧?这事一直成为人们心中的疑案,可是后来也没见部队派人来抓他。即使他不是逃兵,也不能承认他是复员军人,更甭说是残废军人待遇了。我们的组织原则是:认信不认人。
谢连福就是这样回来参加家乡建设的。他先是给自己放羊,后来又加入互助组,牧业合作社,连入人民公社他也是带头砸锅吃大锅饭的。他瞎妈拉着不让他砸,骂他:“我那傻二百五儿子,往后咱还吃不吃饭啦?”
他说:“若是不砸烂坛坛罐罐,咱这儿的铁蹄马跑得再快,能超过他那什么什么牛吗?”这话是他从大喇叭里听来的,在超英赶美的口号里有“骑上千里马超赶约翰牛”这么句话。他事事争先,处处带头,就如同羊群里的头羊,虽然走在前头却吃不到多少新鲜草,尽在前边给趟露水了。世上的事不公平就在这儿,像谢连福这样的人,却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因为女人都心细,当时日子过的又那么艰难,谁都想找个会往家搂的男人,可他呢?而且还是个二等残废。说是残废吧却没人拿他当残废军人对待,整夜整夜给队上照看羊,有时一连几天连家都不回,谁愿嫁这样一个男人而守空房?
为这件事,常常使他那瞎眼的老妈落泪,并隔三差五这样劝他:“福子,快说个人吧,常言说人过三十天过午,你若是再不成家,可就成了骡子——一辈儿啦!”
每当听了这话他总是笑笑说:“妈,你等着吧!”
“等啊,等啊!从你回来那天你妈就等,妈的头发等白了,泪也流干了,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孙子哪?”说到这里老人辛酸了,流泪了,骂人了:“儿女是冤家!”她哪里知道,自从那天在路上相遇,那个女人就如同那肉眼看不见的蘑菇菌子,已悄悄埋在她儿子的心里了。对方也不见得没意呢。
四
梅嫂也是个苦命人。她也是因老家闹饥荒来到翠花宫的,就像那入围的梅花鹿,她一来就被村里那些男人们给盯上了。其中有真心实意的,也有心怀鬼胎的,不免给年轻寡妇带来一些麻烦,当然也会给她生活上带来一些方便,如户口问题、口粮问题什么的,不用她开口就有人给办了。如住房,烧柴等困难,也是那些献殷勤的人帮着解决的。她身边有那么多“干柴烈火”不愁没柴烧。
有一天,她家的土炕让串门的人们给坐塌了,一到烧火做饭的时候就冒烟。熏得大人孩子都不敢进屋。连福看了之后就去帮着扣坯。这时虽然还没有出伏,但由于坝上这地方地势高,气候还是比较凉的。为了把泥和得有粘性,他便卷起裤腿光着脚在泥里踩。这活很费力,再加上泥水一激,腿肚子上的青筋便聚成一疙瘩一疙瘩的,踩泥的时候那些筋疙瘩也在动。
在旁搓泥蛋的小宝看了惊叫起来:“大叔快看,你腿肚子里有小耗子啦!”